河提上,柳條拂風,雨落無聲。青青的草上麵已經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雨珠,磨麵去的汪三兒卻還是沒有回來。從旭日升起汪三兒便披著一身的朝陽曦光、拉著七零八碎的手拉車出了門,如今已是下午入夜時分。妻子蘇氏險些將半磚高的門檻踩入地基之中,卻也是無可奈何。院門直溜溜地開著,哪裏窺得一個人影兒?戶人家的庭院本就是不講不究,談不上門麵,隻是一個受用便可。輕微的坑坑窪窪在這裏實屬正常,更何況無礙平常的出行,也就是湊合著用了。可是如今這蒙蒙的雨飄了隻三個時辰多、無三個時辰少,那本不明顯的坑窪便一個個缽滿瓢滿,顯出它的壯大出來了。現在一滴滴雨打在一片片水窪之上,激起滿院的漣漪,倒讓人顯得有些迷茫了。夕陽下一個人徘徊在門榻上,餘輝染紅了蒙蒙的半邊。隔著蒙蒙的紅細,一個紅人踩著紅光,像一團火球兒在火裏滾動。又過了些時辰,門榻上炙熱的火已經被悄悄凝固起來的黑暗一股腦的吞噬。屋裏亮起了蒙蒙的光映著朧朧的窗兒對著殘缺的月靜靜地訴。汪三兒一個人默默地拉著手拉車,一腳腳地踏上坡來。一路上,汪三兒的心裏一直憋抑著,身子拉著幾百斤地麵粉,心裏還要馱著座大山。平常兩三個時辰的路程,現在擱在他身上倒是隨著‘沉重’長了起來,一口氣的活,分成了幾口氣兒。再加上今雨蒙蒙浸的人渾身不爽,幹脆把車往樹下一停,坐在那裏發起空來。早晨出來時,還是朝霞萬裏,現在淅瀝瀝地卻是下起了雨兒。而且一下,還沒有停歇的意思。蘇三想著在樹下避上一會兒雨,雨歇了再走。一看這雨來的無緣無故,去時也沒本沒譜。也是心裏一橫,縱身躺到了運糧車上,看起了頭頂的‘’來。那綠油油地葉兒在雨中閃著翠翠的光,青青的草兒搖著滿載的腰兒,一切是那麼寧靜。四處彌漫著的是雨和著青翠的身姿,飄逸著的也是雨和著青翠的清新,充斥的還是雨落青翠的淅淅瀝瀝、嘀嘀嗒嗒。現在,好像世界上什麼別的都褪了色,靜寂得死一般安靜。時間本是無由的東西,恍惚的讓人迷離。汪三兒隻是一躺,不覺時長,便漸漸地暗了下來。也奇怪,這雨也是邪性兒。眼瞅著月亮爬出了半邊身子,靜謐地披著月華遁身而去,撒下一地的清爽。汪三兒拍拍沾滿麵粉的衣褲,睜大眼奇異地打探著四周,擱以前誰會去打撲這兒?瞅著黑的越發深沉,汪三兒急急地拉起車子,邁起大步子往家趕。走了五六裏地,月亮已經出來了大半。汪三兒也是急著往家趕,竟是出了一身的熱汗。又上了一個高坡兒,瞅著家就在眼前,汪三兒卻是停下步子不走了。一個人往那棵又大又粗的老柳樹上一倚,慢慢地喘起氣來。雨雖是沒有了,但風總是還有的。柳條帶著一片片柳葉隨風劃著一個個奇妙的弧,幾縷月光照在籠著水的柳條上閃閃發光。汪三兒停下喘息,探頭望向璀璨深邃的夜空。此時的月亮已經不是剛才的月亮,圓圓的,沒缺陷,也沒了虛掩。白白的、冷冷的光打在臉上,那感覺洋溢在汪三兒的麵龐。深深的,遠遠地,仿佛那也是夜空,而不是一張簡簡單單、平庸的臉。他眼中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芒,撕裂了空間,直直的觸碰到月亮的身軀。他的雙唇輕輕地嗡動著,胸脯起伏地深遠而漫長。一呼一吸是那麼自然,融入的那麼貼切,就像吸呼的是月光,而不是別的。汪三兒隨著風挪了挪身子,把頭也倚在了樹幹上,不經意間一根纖細的柳條輕輕地劃過了他的眼角兒。此時的月亮也進入了全盛期,月華照滿了整個堤岸。汪三兒渾身震顫了一下,然後驀地一下將腰杆挺起,望著上白的放光的月亮兒。“原來是這樣!”清晨,‘另一個’汪三兒拉著手推車進了家門。門一推,手推車往車棚裏一放,麵袋往麵缸裏一擱,人往床上一躺,便不再動彈。一推,一放,一擱,一躺,動作像是排練好的。汪三兒沒話,蘇紅錦也沒有話,兩人至若未見,誰也不理睬誰。蘇紅錦的惱氣在昨就已經被無盡地黑夜吞噬的骨肉皆無。一股衝動兒,本是待發,掂掂心裏卻是空無一物。有槍但沒有子彈,可以轉身去拿刀,可是一回頭兒,卻發現什麼都沒有。再回頭,手裏的槍又沒了。你想這是什麼感受?什麼是公玩弄,這就是公玩弄,這就是命兒。蘇紅錦心空了,空乏地心裏直直地難受,她操起一把玉米粒兒到院兒的一角喂起雞來。蘇紅錦使勁的潑灑完玉米粒兒,轉身又進了廚房。臨進去時,拿著一雙眼睛空洞洞地瞄了汪三兒兩眼兒,汪三兒也是抬頭看了她兩眼兒。蘇紅錦該****的還是****的,汪三兒該睡他的還是睡他的。幾個眼神,勝者沒有稱王,敗者也沒有為寇,贏得沉默,輸得也沉默。晌午,該吃飯時,吃飯。吃完飯,飯碗一推還是繼續沉著。夫妻兩人麵對麵地坐著,他不,她也沒那個意思。是還鬥著氣,故意僵持?是身體勞累,懶得去?是個人都有幾籮筐的事兒趕著,顧不上?不是,是沒話!沒有共同的話題,話的投不到一塊去。兩人傻傻地坐個麵對麵,能坐一而不一句話。真沒話,他看她,他看她,各自心裏沒有一點能拿出來的東西。或許是該的,都已經幹盡,再打不出一滴子兒。“兒子呢?”兩人僵了半,終於摸出了一句話來。“你沒回來,家裏麵不夠,去他姥家了。”汪三兒點頭,然後扭身出了院門。一問一答,這樣告終。用了最簡短的話,盡了最大的用。汪三兒沒,蘇紅錦也沒問。汪三兒心裏明白,蘇紅錦心裏明白,這事就算明明白白了。下午,汪三兒領著兒子扭身回了楊柳岸。一路上除了腳步聲,再沒有別的聲響。一個人靜靜地出去,兩個人又靜靜地回來。下午時分,又趕上閑時,村頭巷尾又聚集了一個個‘黨派’,激憤人心手舞足蹈地開起了‘議政大會’。“哎,你們聽了嗎?昨兒,汪三兒一晚上沒鑽她老婆的被窩兒。又出去醉生夢死了?”年歲不大一大嬸兒,一臉激動地兩手一呼,一隻手擋著嘴,便紮入人頭鼎沸的‘堆’中。卻奈何她的笑意太濃,還是手掌太,始終擋不住那噴渤欲發的‘火山’,一陣白撿倆個瓜似地快樂彌漫在了那片的空間。“別瞎,我聽是你家兩口鬧分居呢。你看話都沒有,憋得像倆呆瓜。”有一大嬸,故作深沉的,最後卻是截然相反地又是一陣拾了三豆似地興奮兒偷笑。這邊一會兒撿兩瓜,一會兒拾三豆,這是屬於謠傳派,愛傳事,把誇大演繹的爐火純青。那邊可就方法不同,法則不同,立場不同,‘革命道路’也不同了。“也個兒,我們那口子去打麵兒,看見汪三兒跟一女的眉來眼去地。哎,你們知道這叫什麼嗎?”“我們內口子,這叫曖昧”一三十多歲少婦,對著身旁的幾個‘議’友著她的趣聞。越越神秘,道最後聲越來越,笑倒是越來越大。“哎,不是……,是……”“不是,是……。我去年親眼見得啊!”議論歸議論,可是句句屬實,別管是真的是屬實,還是假的是屬實。反正,真的到這是真的,假的到這也多半是真的。言言語語的有根有據,有實有情,這簡直就是典型的遵實派。兩人一前一後地接踵來到了村口。汪三兒家在村子的西北角,去時走的道,回來時為了少走幾步,走了村裏的大道。兩人抬著頭,用眼睛掃著村中一個個‘壯麗偉大’的人堆兒,一步一步往家裏趕兒。剛汪三兒醉生夢死那大嬸,捧著一張笑臉對著汪三兒打招呼:“三兒,回來了。哎呦,家夥兒也回來了!來讓嬸嬸看看。”汪三兒熱起臉回著答話,腳上慢了下來。那緊跟其後的少年卻是不顧及那麼多,速度絲毫不減,徑直地朝那大嬸走去。“我不是家夥,你也不是老家夥。我叫蘇逆峰,蘇逆峰!!”那少年鼓紅了臉兒,大聲地嚷著。“逆峰,別沒大沒。快,回來。”汪三兒嗬斥著那少年,臉上一臉怒容。那大嬸從僵傻的狀態裏清醒過來,馬賠笑。“孩子嘛,沒事的,沒事的。”“這孩子,不好好教還真是不行。那嬸兒,你先忙著,我先走了。”那大嬸忙也招呼:“慢走,慢走。”汪三兒稍作奉承,扭身往家裏走去。那大嬸旁的少年忙連跑幾步,追上汪三兒。“爸,我不叫家夥兒。我叫蘇逆峰。”那少年委屈執拗地著,一雙眼噙著淚水堅定地看著汪三兒的背影。“我知道,孩子。你就叫蘇逆峰。”汪三兒著停下了腳步,扭頭看著那少年。眼中的歎息一閃而逝,繼而欣慰地用一隻手撫摸著少年的頭發,一臉慈祥地看著那少年,嘴裏不停地念叨著一句話:“兒子,對,你就叫蘇逆峰,誰也沒權利更改。你就是爸爸的好兒子,好寶貝蘇逆峰,蘇逆峰。”時光如梭,轉眼進了十冬臘月。歲月也無常。貼著年季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蘇紅錦死了。沒有什麼征兆,也沒有什麼因由,就是不知不覺地奇奇怪怪地走的。一個人臨睡前,還無聲地去看過睡熟的兒子。到了床榻,見了汪三兒,也是無聲地熄了燈,睡了覺兒。可是轉眼間,過了短短的一夜,事情竟然會發生地這麼不平凡。死了,不明不白地死了,荒荒唐唐地死了。就像一盞油燈,滅就沒了。可是,油燈滅了可以續油兒。人沒了,可以續命嗎?窮家人,一年忙碌,溫飽尚可保證,可是遇到事兒可就要拚湊拚湊了。所以農家戶怕事兒,怕遇見事兒,躲著事兒,可是躲著就可以解決問題嗎?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不辦怕是也不行了。陰曆初七這清晨,楊柳岸最西北角的人家院裏掛上了白色的布條兒。那顏色各異的白色布條兒隨著風,在風中飄蕩出了一條條白痕兒。挨著楊柳堤最近的人家裏一高一矮的兩個白影,現在齊刷刷地站在門檻上,望著門外飄飛的白兒,傻傻地出著神兒。無聲,沒有聲音。初五那半夜,他哭了。他對她又了話,隻不過這次他了很多,而她卻一句兒也沒。他哭,大聲地哭兒,嚎啕悲戚。兒子醒了,雞也驚了。兒子醒了,也跟著哭,雞醒了,雞也跟著叫。兒子哭了,雞叫了,他卻不哭了。他開始轉悠,來回地轉悠。不知所以地轉悠,他不知道從哪裏兒轉起,又在哪裏兒停下。亮了,汪三兒披起破舊的棉襖,勾著頭進了村頭富綽的秦家。他不是去訴他的痛苦,也不是去找人商議喪事的辦法。隻是單一個錢字,便把他推進了秦家的大院兒。秦家的主家名叫福海,本是個生意人,靠著年輕時賺了些積蓄,到了中年便回到故裏盤下了百十畝地,當起了富實戶。平常家裏,吃喝不愁。每年到了年底拉些餘下的糧食去鎮上,還可換些可觀的收入。年年如此,幾年下來倒也顯得富足,人也變得富態起來。半個多時辰,汪三兒背著一匹白布,三鬥米出了秦家的大門。臨出門是,秦福海緊跟著送到了門口,一臉興奮地喊道。“大侄子,別忘了開春來這幹活呀!”這回兒,汪三兒臉兒也沒回扭一下,便提著步子往家裏走。不明白地是明明是半匹布,兩鬥米,為什麼便要成是一匹三鬥呢?初五那中午,汪三兒就又從家裏出來,去了蘇紅錦的娘家。中午去,下午便劈頭蓋臉地回來了。孩子兒在家裏,以前不幹的活兒,現在要幹,以後還要幹。初八,上下起了雪。下的是鵝毛大雪,一片片的晶瑩剔透煞是惹人憐惜。汪三兒不知道,也沒看見。他一個人躺在床上,靜靜地,悄悄地。兒子躺在他的旁邊輕輕地呼著氣兒,胸脯一起一伏,長長的眼睫毛也隨著一動一動。人閉著眼睛是不是就看不見了?那為什麼汪三兒的腦子裏還是浮現著蘇紅錦的麵貌?人堵上耳朵是不是就聽不見了?那為什麼汪三兒腦子還是放著蘇紅錦簡短的問答?人死了是不是就消失了?那為什麼在汪三兒的腦子裏蘇紅錦還在和他著話,著很多話,很多很多話。死神叩開了門,為什麼沒有把我帶走?死神叩開了門,為什麼把你搶走?死神叩開了門,為什麼隻帶走你而把我遺棄?是不是這世界叫做分離,而我們叫做合聚。初九,還下著雪。汪三兒還不知道,也沒看到。初十,雪還在下。汪三兒看到了,卻還不知道。十一,雪還在一直下著。汪三兒知道了,卻沒有看到。十二,雪有了一點緩息地架勢,可是還是一直在下。汪三兒打開門,用木鍁把滑進屋裏的雪鏟到外麵,望著外麵白雪皚皚、冰雕玉砌、玉樹銀花、漫飄雪的世界,呆在了那裏。這回兒,他看到了,也知道了。十三,雪已經時斷時續,顯然已經力不從心了。汪三兒踏著棉靴,推開了門,看著外麵沒過胸脯的積雪,呆在了那裏:“雪下得真大啊!”這回他看到了,知道了,也承認了。十四,雪已經停了下來。太陽撒著無力的光兒。早上,汪三兒家的門口已經積了一大片融化的雪水。汪三兒也顧不得吃飯了,從廚屋裏拉出一張長長的門板順著門檻鋪了下來。蘇逆峰顯得有些興奮兒,站在一旁幫著忙兒。顯然,這場大雪已經將一顆心靈上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傷心淹沒的沒了蹤影。蘇逆峰打生下來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兒,今年讓他碰見,怎麼能夠輕易錯過?汪三兒見蘇逆峰跟在左右,一臉激動地神情,臉上閃過了一絲久違地微笑:“峰兒,大冷的,鑽被窩裏去,別出來了。”蘇逆峰挺起了胸膛,“爸,我不冷!”“冷就冷,別瞎話。想玩,你就玩一會兒,一會冷了,就回去,可別逞能。”“行,我就知道爸爸對我最好了。”蘇逆峰笑了,汪三兒也笑兒,親昵地將寒氣都驅走了。汪三兒操起大木鍁,蘇逆峰拿起木鍁,兩個人便熱火朝地鏟起了雪兒。蘇逆峰應經十二歲兒了,身材雖不是很高,但也到了同齡孩子中一般的身高,倒是體型顯得有些瘦弱,又些弱不禁風。臉上除了有一個兒時起包兒時留下的疤痕,其它也沒什麼特別之處了。兩個時辰,在兩個人共同的努力下,院子裏隻剩下了一塊塊零零散散的雪斑。汪三兒兩個胳膊酸痛回屋躺在了床上,蘇逆峰也累得躺在床上。汪三兒問:“累嗎?”“不累!爸爸累嗎?”“好兒子,爸爸不累。爸爸好久沒有這麼舒服了!”“真的?”“真的!”“那以後讓爸爸舒服!”“好啊,還是兒子知道疼我。”…………“汪三兒,汪三兒。。。”“誰啊?”“院子裏收拾的挺不錯啊,我你嬸子兒。”“啥事?”“也沒啥事就是請你幫幫忙,去收拾收拾我們家那破院子。”“好嘞,您等。我馬上去。”兩隻腳已經邁出了一隻,又想起了什麼,於是又把腳收了回來。扭過頭兒:“峰兒,好好在家呆著。飯鍋裏有,餓了自己熱熱。”“哦。”聽到答話,汪三兒這才邁過了門檻,奔向門外等著他的那一歲數不大的嬸子兒。“孩子還好吧,家長裏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