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這個城市隻有一條河,護城河。我上初中以後城區有過一次大治理,那條河後來也稱得上清澈和豐沛,但當它還是一條臭水溝的時候,岸邊有一排黑診所,經常有不同年齡的女人去那裏處理一些“意外”,死嬰對住在那邊的人來說,是習以為常的話題。
原來我也曾躺在那裏,蚊蠅盤旋,野狗環伺,散發陣陣腐臭的河灘上。如果不是這個女人,我可能會變成畜生的食物、一具幹屍、一堆化學肥料。
但是她為什麼要撿我?直到她死我都沒有問過,在身世的問題上我一直存疑,或許她是騙我的呢?或許我根本就是她生下來隻是不肯承認的呢?
許承來我家的時候,正趕上一場即興毆打,家裏幾乎沒有人來,我媽毫無防備地打開門,當許承自報家門,一腳已經踏進來的時候,她終於回過神來,可惜已經晚了,許承一眼看到縮在牆角,赤裸著身體,遍體鱗傷的我。
他震驚地張大嘴巴,神情茫然,看看我,又扭頭看看我媽,然後果斷衝過來,脫下外套蓋在我身上,一隻胳膊以護欄的姿勢圈起我,毫不掩飾憤怒地厲聲道:“你怎麼能打孩子呢?!”
我媽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反應不靈,她用幹笑來掩飾表情的不自然:“我就是教訓他一下。”
“教訓?把孩子打成這樣也叫教訓?”許承掀開衣服,指著我胸口被皮帶抽出來的傷,那裏已經開始滲血了,“我還以為這孩子身上的傷是打架來的,原來,原來……”他臉色鐵青,因為氣憤而有些語無倫次,忽地看向我說,“你媽媽是不是經常打你?”
許承真是蠢,他怎麼能問這種問題呢,讓我怎麼回答?說真話嗎?等他走了挨打的是我又不是他。他似乎也察覺到了,於是斷然起身,老鷹護小雞一樣站在我麵前,擋住我媽射過來的陰毒的目光。
“你說,你是不是經常打孩子?!”
他媽的許承,你怎麼這麼蠢。
“怎麼會呢,”我媽笑起來,“男娃娃總是淘氣惹禍,偶爾教訓一下啦,沒什麼大不了的,讓老師你看笑話啦。”
“真的?”許承半信半疑,“教訓也不能這麼個教訓法,再嚴重點都屬於犯罪了,哪怕是家長也不能體罰孩子,我對你這種做法很不讚同……”
絮絮叨叨了一堆後,他讓我回房間去,自己留在客廳裏繼續對我媽說些廢話。
隻要看不見我媽,我就能瞬間變回一個人,一個有力量和底氣的男人。我打開窗戶,把一口血唾沫狠狠吐到外麵的水泥地上。
我媽大概想不到有一天會有老師找上門來,說來好笑,華嶽建校後開放的第一批名額裏,有一部分為資助貧困生而學費減半,我媽以為占了便宜,卻沒想到華嶽是個全封閉軍事化管理的學校,等她意識到此後一年都不能每天揍我的時候,學費已經交了,她隻好認栽,為此又用擀麵杖劈了我一頓。
我不知道許承了解到多少,從那以後,他對我比以往更嚴格,某種程度上也更寬容,我還是經常打架逃課不認真聽講,他還是急了會跟我動手,但是很明顯,我成了他在班上最關注的三個學生之一,第二個是遲海風,唐維安轉來後,變成了第三個。
全班是個人都知道我跟唐維安合不來,我兩一個天一個地,他剛轉來那陣子,我把他的紅領巾扔進茅坑,讓他在周一升旗日的早上在全校師生麵前罰站,又把他推進教室門口那棵鬆葉茂盛到幾乎垂地的鬆樹裏,他出來的時候一身鬆針,臉上有些地方被劃出了血口子,後來我又趁他上廁所的時候,往他頭上澆了一盆洗腳水。
沒想到這家夥弱得匪夷所思,五月的天,被一盆水澆感冒了,早讀課上許承讓他念作文,他站起來,又直挺挺倒下去,旁邊的人大驚小怪地摸了一把,叫起來:“老師!他發燒了!”
許承為此又揍了我一頓,他的手法跟我媽完全不在一個檔次,我從小挨揍,皮厚如城牆,他那點技術就是撓癢。揍完了我,他命令我去醫務室照看唐維安。
我問他:“你就不怕我讓他在那裏多呆幾天?”
“他呆幾天你就陪幾天。”許承微笑。
可去你媽的吧。
然而我還是去了,我必須得承認我對唐維安有一點好奇,尤其挨了欺負的沉默隱忍的樣子,他從不反抗,也很少出聲,隻拿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不論我們離得有多遠,我都能從他的眼睛裏看見我自己,這種詭異的錯覺讓我莫名其妙地發怵。
為什麼?我變本加厲地欺侮他,想得到一個答案,但他每一次默然離去後,我依然聽見自己失控的心跳,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周聖宇,你這是受了什麼刺激?
醫務室裏隻有一個老師,不算很老的男人,戴著眼鏡,不管本質是不是好人,那張臉笑起來都特別像是斯文敗類。他看見我,很開心地說:“周聖宇,你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