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二章 癲狂餘韻(六)(1 / 2)

埃修的腳終於觸到了實地。

他此前一直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漂流,如同一截即將朽壞的圓木,意識在沉浮之間一片一片地剝離、下沉,又在黑暗的最深處重組,最後……回到了這裏。

頭頂是一片慘白的天空,懸掛著一輪漆黑的太陽,深淵般的顏色將距離感完全地吞噬了,仿佛極遠又仿佛極近。周圍是林立的石柱,以森嚴的序列排布,有如嚴整的軍隊在廣袤的地麵上鋪開,於視線的盡頭與慘白的天際交接。

埃修知道自己在哪了,他緩緩轉身。

一尊秩序女神尤諾米亞的塑像佇立在埃修前方不遠處,沒被雕刻出五官的臉無聲地“凝視”著他。一頭通體雪白的山貓卑微地匍匐在雕像的腳下,討好地舔舐著秩序女神粗糲的足尖。這是一頭不折不扣的猛獸,體型比起埃修在瓦爾雪原上遭遇的那頭巨狼還要健碩,兩根暴突的雪亮獠牙自上顎探出,寒芒閃耀如劍,不難想象這對利齒刺入獵物身體時是何等的殘忍情景。然而這頭猛獸此刻卻乖巧地如同家寵,身姿壓到最低,肚皮連同四肢完全地與地麵相貼合。它皮毛淩亂,鼻青臉腫,眼眶開裂,似乎曾被人騎在身上飽以老拳。

埃修掌心一沉,他突然意識到那柄繳獲自沃夫伯格的戰斧正被他握在手中。莫名的力量驅使著埃修的雙腳,他不由自主地朝秩序女神像走去。山貓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咽,自發為埃修騰出了空間。

埃修在神像麵前站定,戰斧將他的手舉起,懸停在秩序女神左手天平的上方。埃修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鬆開——

哐當!

戰斧沉重地落地,斧柄在墜落時仿佛要從他的掌心中撕下一塊皮肉。埃修一個激靈,睜開了眼。

他全身包裹在暗紅色的泥繭當中,埃修慢慢掙動手腳,泥繭隨著他的動作破裂,碎片“窸窸窣窣”地脫落,最後徹底崩解。埃修翻身下床,險些栽倒在地,踉蹌了一下後才艱難穩住腳跟。他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肢體此刻仿佛不屬於他。埃修扶著床慢慢踱了幾圈才勉強消除掉那種難以言喻的生疏感。他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地麵與牆壁皆是用相同材質的石磚製成,磚頭縫隙組成的紋路單調而乏味,唯獨那扇大開的木門稍微為這陰沉的空間添了些許顏色。埃修的掌心仍舊火辣辣地疼著,他將右手舉到麵前端詳,深紅色的血跡幾乎覆蓋了整張手掌,斧柄墜落時順帶撕掉了一大片凝結的血。埃修將戰斧撿起,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門。石室外的走道上,燃燒的火炬沿著階梯一路往上,下方的階梯則遁入無法洞見的黑暗中。埃修猶豫了幾秒,沿著火光的指引拾級而上,穿過一道門後,視野豁然開朗,一座座城塞般的書架立在麵前,幾乎要與天花板齊平,夾板之間都密不透風地擺滿了書籍。書架旁旁邊放著梯子方便攀爬取閱,不過周邊空無一人,大概是因為門前拉起一條封鎖帶的緣故。

埃修跨過封鎖帶,在書架與書架間穿行,當他跨過第二條封鎖帶後,便看見了不少穿著灰布長袍的學者,從書架旁取下一本書,或是站在原地翻看,或是就近尋一把椅子坐下細讀;有學者取了梯子去取高處的典籍,同樣有需求的人便在梯子下方耐心等待,上下間盡然有序;偶爾有學者匆匆地與埃修擦肩而過,朝他看了一眼便不做理會。埃修意識到自己接近全裸,渾身上下隻穿著一條短褲,跟一個莽漢無異,手中的那柄戰斧更是讓他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埃修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想要早點離開,途中他甚至與露西安娜打了個照麵,不過她完全沒注意到埃修,隻顧著把臉埋進一本厚重的古老書籍中。她完全不看腳下的路,卻絲毫不擔心磕碰到桌椅,明顯已經是對這裏的陳設爛熟於心。

埃修逆著人流的方向穿過長廊,隨後便進入了禮堂,走到禮堂大門前,埃修微微失神,站在門外力抗灰潮仿佛隻發生在不久前,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又在床上躺了多久?埃修正在胡思亂想,有人推開了禮堂大門,達姆士手中端著一大碗冒著熱氣的濃湯,兩人視線相接,都愣了一下。

“倒也省了我一番功夫,把這碗湯喝了。有點燙,本來走到你那溫度正好。”達姆士將大碗遞到埃修麵前,埃修接過來,慢慢地喝著。“想必你已經見識過王立學院的圖書館了,院長提前打了招呼,說若是有個隻穿著短褲提著大斧的猛男出現在圖書館裏,該幹嘛幹嘛。”埃修沉默地聽著。濃湯品不出什麼滋味,不知道用什麼食材烹煮的,確實有些燙,但對埃修來說並無所謂,在腸胃適應了溫度以後埃修吞咽的動作便迅猛起來,喉結大幅度地滾動,直到碗底朝天,才遞還給達姆士。達姆士接過碗:“院長讓你醒了以後去他的居所找他,如果他現在不在的話就在那裏等候。你認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