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山有癡兒玨提刀帶劍,騎瘦馬一匹,緩緩而來。
玨心如莽原一片,蒼茫淒涼,先鳧水,然後飲酒,然後練劍。
玨隻記得一招,一招三式,先拔劍,然後直刺,然後收劍。
拔劍如瘦魚鳧水,是本能,是欲望,都不用多餘的念頭,一往無前;直刺如老羊飲酒,國沒了飲酒,羊沒了飲酒,一醉方休;收劍如策馬而歌,戛然而止。
一往無前,一醉方休,又戛然而止。
玨重複這一招三式,可能十遍,可能百遍,可能千萬遍。
瘦馬一言不發啃草,它從塞上莽原來,險些死在狼口,險些死在風雪中。
君儀撅著屁股看玨哥哥練劍,很是饞涎。玨哥哥有刀有劍有馬,他什麼也沒有。
“君儀,”玨停下練劍,溫笑道,“你看我這次真記住了。”
“這才半日當然忘不了。”君儀撇撇嘴。
“劍,”玨把短劍遞給君儀,見他不接,又說道,“君儀要當天下一等一的劍士。”
“玨哥哥要當放浪形骸的俠客。”君儀很喜歡,雖然隻是一柄粗鄙短劍,但又不忍心奪人之好,於是推辭。
“我還有刀。”玨揚了揚手裏短刀。
“那我用刀,君儀也可以當天下一等一的刀客。”君儀去搶玨手中短刀。
“君儀要用劍。”玨認真地說。
桃李學塾,有少年郎尚未束發提刀,刀法一招三式,拔刀,出,歸鞘;有稚子剛剛總角提劍,劍法一招三式,拔劍,直刺,收劍;有瘦馬瘦骨嶙峋啃草,啃草一招三式,張嘴,咀嚼,吞咽。
君儀感激玨哥哥贈送他短劍,於是煮了兩盞茶,茶是白露茶,拉著玨坐在“桃”石上,自己坐在“李”石上。
“玨哥哥,喝茶。”君儀手扣茶盞,恭敬喊道。
“請。”玨依著君儀的樣子手扣茶盞。
君儀特地低了兩寸,玨也低了兩寸與他持平。
“我們是朋友。”玨一口飲下,白露茶不苦不澀,不香不甜,沒有回味無窮,也沒有經久不散。
剛剛好。
“隻是朋友嗎?”君儀扭扭捏捏。
“好朋友。”玨又認真地加一個“好”字。
“君儀很貪心,不止要當朋友,好朋友也不夠,”君儀很認真地說,“君儀要替玨哥哥尋一個天下最美的嫂嫂。”
練劍,或者練刀完畢,君儀撅著屁股在學塾尋寶,隻是這學塾主人實在清貧,除了幾卷竹簡別無他物,但君儀依舊樂此不彼,因為這學塾曾經有仙人踏劍而來,有聖人挑燈夜讀,雖然他隻是聽說。
攤開《禮經》,玨很認真地向君儀請教,喃喃細語:“禮經。”
“君儀,你幫我翻一翻哪一卷有《嘉禾》。”玨不識字,一個字也不認識,他隻記得孟先生交代過要誦《嘉禾》,孟先生交代的,玨不敢忘。
君儀翻了七八卷竹簡,終於翻到了這幾行俊秀刀刻小字。
“嘉禾離離,厚土之苗。煙火嫋嫋,星辰迢迢。困足下者,千裏何求?啟足下者,千裏何求!”
玨心如莽原一片,蒼茫淒涼,有嘉禾一禾兩穗發於厚土,地上有人間煙火香豔旖旎觸手可及,天上有星辰蒼茫淒涼千裏迢迢。
千裏何求?千裏何求。千裏何求!
癡兒眼眶濕潤,夢中破碎的記憶似乎去過何止千裏之外,但手裏除了一刀一劍一瘦馬別無他物。
癡兒第一次讀懂了《嘉禾》,雖然記不太住,但有過千裏之行,心如莽原一片,不再是空白。
不能讀萬卷書,可以行萬裏路。
“那麼,我走了,謝謝你的茶。”玨搖手作別,左手牽馬,右手提刀,腋下夾著一卷《嘉禾》。
桃李山有癡兒玨提短刀、牽瘦馬,緩緩而去。
先去拜別了玉牛,玉牛無言,隻是取了一點幹糧,一貫枳刀,遞給玨。
再回老屋看了一眼,推門,“吱呀”,當年孟先生便是這樣推門,從風雪中來。屋後竹林簌簌,玨心如莽原,蒼茫淒涼,想起娘親教誨,小聲念出來:“唯穀子與詩書可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