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淩寒列傳(1 / 3)

一場大雪如期而至,富人們在雪地上玩耍,窮人們在雪地裏苟活。

一個裹著爛衣裳的小女娃伸出了手,雪地裏坐著一個茫然無措的小男孩,小男孩把手交給了小女娃。

有人施舍了小女娃一個餅子,她如獲至寶帶回家,所謂家,不過是一個閑置的牛棚。

餅子一分為二,一半稍大,一半稍小。小女娃把稍大的一半遞給了小男孩,兩人偎依在寒冷中。

“叫姐姐。”小女娃用鼓勵的語氣說道。

“姐姐。”小男孩很聽話,一個家,一個姐姐,這就是他的全部。

兩個素不相識的孩子以相同的悲慘彼此偎依,茫然地打量著這個慘白的世界。

他們都沒有名字,我們姑且稱小女娃為小丫,稱小男娃為小冷。

寒冷的冬天過去了,一群小乞兒和老乞丐開始走出家門,他們大多相識,以相同的悲慘彼此為鄰。

小丫發現至少有四五個同伴沒能捱過這個冬天,也多了四五張新麵孔。

乞丐的日子很簡單,一半時間在乞討,一半時間在睡覺。富人們拋下一枚刀幣,落在泥坑裏,一群乞丐一擁而上,他們放棄了尊嚴,也放下了羞恥,為了一枚刀幣在泥坑裏破口大罵,大打出手。

上流階層以此為樂,他們幹著最下流的事情。

一個小乞兒跪在道路邊,她的身邊擺著一張席子,席子上躺著另一個小乞兒。

躺著的小乞兒是小冷,他奄奄一息;跪著的小乞兒是小丫,她朝每一個路過的人磕頭;路人如避瘟神一般避開小丫,生怕她的髒爪子弄髒了他們的衣裳;一輛馬車濺起水花,小丫剛好抬起頭,濺了她一臉;一群兵士跟著馬車跑過,他們都忽略了跪在汙泥裏的小丫和躺在席子上的小冷;一匹駿馬停了下來,馬蹄還帶著油菜花的清香。

小丫仰起了臉,哀求道:“大人,救救我弟弟,他快死了。”

每一次都是拒絕,她在心裏告訴自己下一次便是希望。

這些小乞兒還小,他們心間的微塵開出了希望的花朵。等他們變成大乞丐,再變成老乞丐,心間的微塵開出的希望的花朵早被碾作微塵。

駿馬上的男人下馬了,他蹲在地上,朝小丫伸出大手,小丫戰戰兢兢如一隻受驚的小貓,那隻大手很溫暖,輕輕摸了一下小丫的腦袋後又伸向了懷裏。

那一群兵士停了下來,一個年輕將軍喊道:“江侯,該走了。”

他攤開手,手心裏躺著一把刀幣,連接刀幣和刀幣的是草繩,如同連接乞丐和乞丐的是貧窮。

“多謝大人。”小丫想要磕頭,被溫暖的大手扶起。

“去給你弟弟看病吧。”他的眼裏氤氳著悲傷。

馬車上下來一個穿著華服的孩子,和小丫年紀相仿,一個穿著華服的男子牽著他。那個男子嫌棄地避開髒兮兮的的爪子,說道:“江侯,別耽擱了。”

“這些可憐的孩子,稱述著我們的罪行,他們的父親叫貧窮,母親叫冷漠。”這個男人叫江望舒,那個穿著華服的男子叫樊宇,他牽著的孩子是芥子。

小丫把一串刀幣藏進懷裏,她艱難地拖著席子,往暗無天日的明天走去。乞丐的明天還是乞丐,小乞兒們在入睡的時候期盼明天的曙光,然後又蒙著晨曦長大。

小冷和小丫在貧窮中長成少男少女,還是拜托不了乞丐的身份。春天的時候他采了許多花朵,編織了一個花環,小丫羞澀地低著頭,小冷把花環戴在她頭上。

這個粗糙的花環是小冷的浪漫,也是小丫的愛情。或許小冷和小丫不懂浪漫,也不懂愛情,他們隻是同病相憐,一個餅子也要分成兩半。

“小丫,我會保護你的,我們以後會有許多豆餅吃。”小冷給小丫承了一個諾,在他的認知裏,幸福就是和小丫在一起,有吃不完的豆餅。

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高尚在貧窮麵前麵前一文不值,正如井蛙見不到大海,夏蟲活不到冬天。

小冷開始練武,他想保護小丫,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他想和江侯一樣。

小冷見過江侯一麵,沒見到麵容,隻聽見聲音,他的命都是江侯救的,小冷想和江侯一樣,成為乞丐的救世主。

乞丐們的談資不外乎是一天乞討的收成和那些百態的路人。偶爾有大膽的乞丐會趁乞討的時候摸一把穿著華服的女人的大腿或者屁股,然後下不了床的時候和同伴吹噓那個女人好軟、好香。

乞丐連生存的權力也沒有,不過他們有幻想的權力。他們不外乎想兩樣東西,一樣是食物,另一樣是女人。

“哪個狗i娘養的發明了門當戶對。”一個乞丐啐了口痰,他開始嫌棄他那個因為過度生育而變得醜陋的女人,他的五個孩子眼巴巴地盯著他,左臉寫著冷,右臉寫著餓。

貴胄和貴胄睡到一張床上,他們的孩子也是貴胄;商賈和商賈睡到一張床上,他們的孩子也是商賈;乞丐和乞丐睡到一張床上,他們的孩子也是乞丐。

小冷牽著小丫,小丫戴著花環,他們目睹了這一切,小丫輕輕掙脫了小冷的手,兩人一前一後回到家。

在夜幕的遮掩下,人間有許多見不得光的事情偷偷摸摸,一隻老貓目睹了這一切。

一個男乞丐鬼鬼祟祟摸進一個女乞丐的棚子,他的手裏僅僅抓著一塊尖銳的石頭。

一個老乞丐死在了屋裏,隻有這隻貓和野狗知道。

一個乞丐用雙手艱難地爬行,最後倒在了離家十步的地方,他有三個孩子和一個女人要養,他偷了一頭牛,被打斷了腿。

一個富商摸進了兒媳婦的閨房,他的兒子白天到遠處販賣貨物去了。

一個娼妓分開腿迎接她的第十個客人。

一群野狗搶食一塊肉,那是一個乞丐的大腿。

這是一個肮髒的夜晚,每一個夜晚都是這麼肮髒。

小丫掙脫小冷的懷抱,她坐了一晚上,偶爾她也會看一眼熟睡的小冷,更多的時候她在想一句話。

“丫頭,來錢快,你隻要把腿分開……”這是一個老女人對小丫說的。

小丫厭倦了和野狗搶食的生活,每一個女孩長大時都渴望穿著華美的衣裳在桃樹下舞蹈,花瓣簌簌落在身上。

拂曉的時候小丫躡手躡腳走出了家門,那個花環掉在地上,最終被碾作微塵。

小冷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醒之後花環被碾作微塵。

小冷撿起了花環,他發瘋一般尋找小丫,如果他往城內一座擠滿了鶯鶯燕燕的破房子看去,他一定會看見有個女孩在流淚。

“或許她當娼妓去了。”一個猥瑣乞丐嘿嘿地笑。

小冷一拳把他打翻在汙泥裏,猥瑣乞丐連連告饒,沒人不怕小冷的拳頭。

“我看見小丫往西邊走了,有個女人接走了她,小丫是巴陽人,或許是她的家人來接她了。”一個老乞丐說道,他起夜的時候見到了人,也沒有注意,以為也是起夜的人。

小冷把一張席子和一堆破布都給了老乞丐,老乞丐感激涕零。這張席子是小冷和小丫的床,他們曾在席子上打滾,偶爾也幻想明天。

“如果小丫回來,你告訴她就在這裏等我,我會回來的。”小冷告別了老乞丐,他左手拿著花環,右手拿著木棒,走出了武陵。

這是小冷第一次走出武陵,他按照老乞丐指的方向,在日落的時候往西走去,走後走進了太陽。

小冷走過開滿油菜花的田野,入夜的時候趴在一顆桃樹下睡著了,他夢見他和小丫在桃樹下有了個家。

小冷走過開滿了雞冠花的農舍,伏在爬滿牽牛花的柴扉上討了口水喝,他看著農舍炊煙嫋嫋,農婦問他要不要吃飯,他放下水瓢落荒而逃。

小冷走過鋪滿野菊花的山崗,遠方有一株火紅的柿子樹,他欣喜地爬上柿子樹,吃得肚兒圓圓。

小冷走過落滿雪花的原野,眼裏氤氳著淚花。

小冷在雪地上艱難地行走,他找遍了武陵和巴陽,老乞丐說小丫沒回來過。

小冷心灰意冷,他走出武陵,朝著江城走出,他想去找江侯,說不定自己功成名就的時候小丫就回來了?

一個乞丐想要拜托乞丐這個身份隻有兩條路,女乞丐分開雙腿當娼妓,男乞丐拿上刀劍從軍。

一串從武陵綿延到江城的腳印,無聲地訴說少年的堅韌。

今年的雪比往年更大,江望舒憂心忡忡地策馬出江城,他親自去查看各地的災情。

江望舒與小冷擦肩而過,小冷不認識江侯。

江望舒調轉馬頭,不足以蔽體的衣物下是挺拔的脊梁。江望舒追上淩寒,手心攤著三枚枳刀。三枚枳刀不多,也不少,足夠少年郎置辦一身保暖衣物,再捱過這個冬天。

小冷沒接,他不想再當個乞丐。

“你是何人?去往何地?要做什麼?”江望舒一連拋出三個問題。

“孤兒,無名無姓無氏,去江城,找江侯,從軍。”小冷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如果是春天,江望舒會看見小冷用桃花編織花環;如果是夏天,江望舒會看見小冷用牽牛花編織花環;如果是秋天,江望舒會看見小冷用菊花編織花環。

可惜是冬天,雪花在小冷手心融化。

“我就是江侯。”江望舒想起了當年他也是這樣。

“你當真是江侯?”小冷對江望舒的記憶很模糊,隻記得聲音。

“我也是孤兒,無父無母,無名無姓,”江望舒攙扶起小冷,教誨道,“不能決定的是出身,可以改變的是命運。”

“江侯,請允許我從軍。”小冷在雪地裏磕了三個頭,留下一個雪窩。

“好。”江望舒一把扶起小冷,小冷眼裏閃爍著希冀的淚花,江望舒又如何忍心拒絕?

“請江侯賜我名字。”小冷覺得自己有些貪心,哪一個孩子沒有貪心過呢?小冷是乞丐出身,連個名字都是奢望。

天寒,落雪,天與地之間寂寥一片,唯有臘梅向雪淩寒獨自開。江望舒折了一束梅花,放到小冷手上,說道:“從今以後,你叫淩寒。”

小冷,現在該叫淩寒了,他手捧一束寒梅,用手背抹去臉上淚花。原來冬天除了雪花和淚花,還有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