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鎮子裏冷了下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這還尚未到九月授衣時節,鎮子裏的人就已經添衣避寒。
在鎮子外,“授衣”這種法是不討喜的,因為與“壽衣”諧音,所以人們更喜歡添衣,添衣諧音“添裔”,是個子孫興旺的好兆頭。
不過授衣這個法放在紅燭鎮卻很合適,這座鎮子本來就沒幾個活人存在,不是遊魂就是行屍的。
七月時節九月寒,這幾日鎮子裏陰冷的氣息不斷的浮地而起,放在外界就是古戰場遺址升起的征兆。
夢裏不知身是客,在這個鎮子裏的人,察覺到異樣的人都緘默不語,察覺不到異樣的人隻能紛紛加衣禦寒。
老掌櫃走出售燈鋪子後,便一路沿街走去,他始終低著頭,腰背也有些彎曲,像是背負著百萬冤魂,走起路來腳步都是緩慢而沉重。每隔幾年,老掌櫃就會這樣腰背彎曲的走過街道,一條不長的街道走的卻像通往墳墓的路一般,久久不願意走完。
心情沉重壓抑的老掌櫃慢慢抬頭看向身邊的“行人”,在老掌櫃眼中,這些行人動作僵硬遲緩,麵無表情,此時的形態正如行人看到進鎮子的商隊那般,不過行人卻沒有那些趕商人的神韻風姿,反而一個個身體上繚繞著一縷絲絲遊離的氣息,這縷遊離的氣息就像是燈火上跳動的黑色煙絲一般,隨著行人每走一步,那些“黑色煙絲”便輕輕搖曳,此情此景,行人的姿態像是墨黑色的紙鳶一樣,“漆黑煙絲”的存在形式就如牽扯紙鳶的細線。
無數縷絲絲黑氣在街上搖曳,像是寒水中的黑蓮根莖在疾波中搖晃,又像是被魔鬼的觸手輕輕纏噬一般。
這些繚繞在行人身上的絲縷黑色煙絲來自於腳下的青石板,來自那些順著青石板鋪展整個紅燭鎮的陣法線條中,正是那些周轉不息的陣法為這些本該成為腐朽屍骨的行人提供了動力,以一種另類的方式賦予了他們“生命”。
鎮子裏能控製這座陣法的隻有兩人,一是一直充當活陣眼的李燈,他的存在可以讓鎮子的陣法得以維持運轉狀態,二就是那個黃祿黃老頭了,這部陣法是他一手打造而成,在李燈未被抱下王座時,他一直都負責這座陣法的運轉,除此之外,就連老掌櫃也無法來運轉這座以整個鎮子為根基的陣法。
這道陣法不隻是能維持鎮子的正常運轉,它最大的作用還是為了鎮壓一些“東西”,有了這個陣法的存在,那些深埋地底的“東西”就不會被任何人察覺到,即便是外界精通陣法與符籙的大宗師聯袂而來也窺看不出絲毫端倪。
黃祿在陣法和符籙的造詣上,世間少有人能企及。
老掌櫃麵色冷峻,跟那些行人死氣沉沉的冰涼臉龐如出一轍。他本不是如此,作為一個戰鼓手,是兩軍對壘的關鍵人物,他的一鼓一擂都會牽扯到軍隊或昂揚或低沉的氣勢,雄渾如撞鍾的擂鼓聲更能激發軍隊的血氣膽魄,關乎到戰場的最終走勢。所以他的性情本該是激昂迸射的,應該是與高亢擂鼓聲渾然一體的奔放熱情。
不過在進入鎮子後,他變得麵色冷峻、沉默寡言了起來,像是曾經一個慷慨激昂的人一下子死去了,隻留下一具毫無生機的軀殼。
在那架進軍鼓被老掌櫃敲破後,老掌櫃原有的性格似乎是隨著鼓麵一起破碎了。
他曾是帝國征伐之時最出色的戰鼓手,以擂鼓為號,揮斥沙場百萬兵。他高坐雲端,擂動戰鼓時,雲端之下的沙場就如一片蟻穴。征伐的戰士就是密集的蟻點,擂鼓聲若奔雷,掩蓋了沙場中的廝殺聲,刀劍合鳴聲,他隻有依靠出色的眼力來判定廝殺的走勢,從而擂起最能鼓舞軍心的戰鼓,他對於戰場形式的把握甚至比那些刀筆手軍將還要清晰,尤其是瞬息萬變的戰況,擂鼓聲頻頻變換的節奏就是戰局最精妙的變化。
那些交戰提刀、休戰握筆的軍將隻能粗略部署大致的戰術策略,對於戰場的走勢推敲預估,但戰場之上形式瞬息萬變,如大潮漲起複跌落,想要精妙的掌控整局,唯有最出色的戰鼓手才能做到,戰鼓手就像一個修補匠,在戰勢最細微之處縫縫補補,甚至於絕境之中扭轉戰局。
老掌櫃接手紅燭鎮時,無時無刻不在細微之處推敲複推敲,一點一點的將整個鎮子打造的跟外界一樣。
拋去這裏曾經是舊帝都的一部分不談,其實更多的還是想讓李燈能夠正常的生活,春花雪月,外麵有的這裏一樣不會少,鎮子裏除了沒有雞鳴犬吠外,外界有的這裏都有,老掌櫃知道李燈有朝一日會走出鎮子,所以他不想在李燈走出鎮子時與外界脫節。
同時黃祿也在做,書先生也在做。不過幾人做法卻又有差別,老掌櫃著眼當下,那兩人放眼未來。一個書,一個藏書,不經意間李燈已經了解了外世的不少情況,日後李燈走出鎮子後,不至於兩眼一抹黑,跟從山中竄出的野人似的。
至於擔心不擔心李燈在外麵的情況,老掌櫃想的不多,畢竟關於李燈在鎮子外的一切他可能什麼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