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部《揭發者》-1(2 / 3)

於是,當我走向這位宗教英雄時,我懷裏揣著的是兩份稿約,一篇是給本報社的新聞事件稿,一篇是一個基督教媒體邀約的人物專訪。

2、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西裔女孩,兩條中式麻花辮垂在雙肩。等我自報姓名後,她朝我燦爛一笑,然後側身向後一指,輕聲地用還算能聽懂的中文說:她在後院……午休。

我笑著肯定地向她點點頭,用眼神向她表示了我對她中文的讚賞,就放輕步子跟著她穿過前麵的客廳和開放式廚房,走向後花園。

徐聞音的家陳設簡單,家具不多,客廳放了一張雙人沙發和一張單人沙發,灰白的牆壁,沙發並不配套,都是淡褐色布藝的,雙人的色深些是熱帶花卉,另一個是細小的格紋。淡桔色的長毛地毯半舊了,隻有單人沙發上的那隻靠墊顯然是新的,鮮亮的桔紅,精致的織紋,像是整個屋子裏的一個不安定分子。

廚房右邊的家庭內廳有點零亂,隻放了一個布麵木質搖椅,四周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書堆、雜誌和資料。搖椅的木扶手上漆已經磨掉了,露出了木質的本色,布麵原本可能是一種鮮亮的孔雀藍,或是湖藍、群青,現在已經模糊得難以辨認了,像一個穿了藍布舊棉袍的書生,半臥半坐在故書堆裏。

這就是歲月吧?一切都很美,是一種歎息的美。

我緩緩穿過它們時,已經沒了記者那種一探究竟的勁頭。

她就坐在那裏,一張曲線舒適安寧的藤質搖椅。並沒有放在葡萄藤架下,而是挪開了點,讓搖椅上的人完全裸在並不熱辣的陽光下。

她的臉有點發白發灰,顏色接近廳裏的牆壁,不過卻被太陽抺上了微暖的光澤。年逾七十的她,臉上和手背上的皮膚雖已鬆馳,但皺紋並不密集,仍很細膩,就像是一件陳舊的,但質地很好的絲綢袍子,隨隨便便地搭在了一個“靈魂”上。

這個“靈魂”看見我就立時變回了“肉體”。

徐聞音熱情地歡迎我,因為之前通電話時,她已經從我的口音裏認出了上海老鄉。

徐醫生,我今天是帶著兩個任務來采訪你的。

哦?還有兩個任務啊?

她笑了,甚至是帶著點頑皮地笑看著我。在她的微笑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一本正經的嚴肅和這個暖暖的午日極不相稱,於是,也不由地鬆下了嘴角和雙肩,笑了。當上海小姑娘所特有的,裹著撒嬌的羞澀從我臉上掠過時,徐聞音的目光呆了一呆。

一個是為我們報社采訪這次官司的事。聽說對方已經撤訴了?不過媒體上還鬧著,我想請你說說你的想法。

這有什麼可說的?我是個醫生,當然是以醫好病人為目標。而我又是個基督徒,禱告是我認為非常重要也有效的一種醫療方式,但就像要使用別的任何醫療方式一樣,我都是要經過病者和他的監護人同意的。這次,隻是病童的母親沒有事先與父親商量而造成的誤會。

不過,這種同意並沒有簽文件吧?

有的,我的診所與別處不同,來就醫時填的表裏有願不願意接受禱告這個選項。

哦!那他告也告不贏的,難怪他撤訴。

也不是,官司這種事誰說得清,何況這類觸及宗教、民族的事,加上又是兒童,法官和陪審團的判決未必傾向於我。他不告,是因為看到女兒實實在在地是好了。我也勸他們一家不要長期分居兩地了,女兒現在對父親需要一個重新認識、重建親密關係的過程。

徐醫生……

叫我徐阿姨就好。孩子們都這樣叫……嗬嗬,我不太能接受奶奶的稱呼,雖然我的年齡幾乎可以當太奶奶了。

徐聞音的臉上很自然地呈現出一個上海女子特有的笑意,一絲頑皮一絲任性一絲驕傲。雖然這與她的年齡不合適,卻自然得讓人生不出一點懷疑來。

好的,我叫你徐阿姨。徐阿姨,你一直是一個人?

我有個兒子,他在紐約。

他常回來看你嗎?

他。徐聞音遲疑了一下,雙目中熄了剛才的光芒,淡淡地說。他不來看我。

……我愣在那裏,想問為什麼,卻又開不出口。

你想問為什麼我的親生兒子不來看我吧?因為對於他來說,我應該一頁翻過去,而我做不到。

翻過去?

哦,就是把我的一生翻過去,當作沒活過……基督徒每一天都是新造的人,每一天都可以算是重新活過,可以忘記背後,可以讓昨天全部消失,可以……但……我是誰呢?昨天真得可以消失掉?回頭,它清清楚楚地在那。不回頭?……

徐聞音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目光飄飄地漫越過我右側的臉頰、耳廓,散開去。她側身緩慢地走回躺椅,陽光下,我清楚地看見她太陽穴上急速顫動的淡青紫色的血管。那個西裔女孩正好端了藥和水進來,她抱歉地笑笑,指了指托盤裏的藥,示意我這現象是服藥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