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招工指標(1 / 3)

艱難地熬到了一九六四年,文軒哥和文康表哥都已十八歲了,媽媽帶著我們回老家的時候父親和媽媽生怕文康表哥一個人孤單,就讓文軒哥哥留在了陶灣,讓他們表兄弟倆上學好相互有個伴。高小畢業後,他們就沒有再上學了,父親讓他們跟著賀伯伯學做陶瓷瓦器。賀伯伯是父親的一個拜把兄弟。到了一九六四年的時候,他倆已能單獨領工燒窯了。就在這個時候,縣裏郵電局招工,給運輸站一個指標,常站長和張副站長商量了一下,把這個指標給了父親,因為他們知道父親要養活的孩子太多,希望因此能幫好朋友減輕一點負擔。通知父親後,父親想了想,決定讓表哥文康去。他怕文軒哥知道了不高興,就向運輸站請了個長假,說好幾年都沒回老過春節了,今年想早點回去。陶灣站領導批準後,他又與常站長說了自己的想法,並囑托二人先不要走漏風聲,他還得回去跟媽媽商量一下。

父親把文康表哥、外爺外婆過春節的事情安排妥當,便帶文軒哥哥回了老家。到家那天是臘月二十,奶奶和媽媽一見他們父子倆早早回來過年,真是喜出望外。

鄉親們看到哥哥一表人材,也都為父親、媽媽高興,家裏整天熙熙攘攘,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臘月廿三小年那天下午,隊長和支書一同來到家裏,跟父親說,村子裏社戲從古到今從未停過,方圓百十裏都很有名,今年排了七場時裝戲,戲名是《三砸鐵索鏈》,是本村的周孝孔編的。周孝孔與父親同族同輩,但比父親歲數大。他是村子裏有名的大文毫,原本是北京大學中國文學係的高材生,後來回到鞏縣,成為縣城唯一一所中學的教師。解放前夕,因病回在家休養至今。他最近為村劇團寫了一部現代戲,材支書說,這場戲準備在春節期間隆重推出,今天晚上是彩排,特意來請我們全家先睹為快。自從父親為生產隊買糧食以後,隊長振海叔一直過意不去,對我們全家很照顧,這次看戲也是他和村支部講的。說是彩排,實際上和正式演出沒差別,我們全家就和村子裏的幹部總共百十個人來看這場戲了。

父親一看這陣勢,心裏咯噔了一下。

戲是在村西頭的一座廟的大殿裏彩排的,大殿的前半截是舞台,一側是樂隊。另半截放置了幾張小方桌子,桌子上放著香煙、花生、糖果和茶水。村支書把父親、奶奶和媽媽讓到正中的幾個座位,我們兄弟姊妹五個都立在父親、媽媽的背後,兩邊桌子前坐著村裏的幾個長輩和村幹部們,下邊還站立了不少人。

等父親和奶奶、媽媽坐定之後,村支書對著樂隊的鼓板招了招手。鼓板手就相當於導演,隻見他嘴裏叼著一根紙煙,右手脖上纏著一條手絹,他坐的凳子最高,在他左邊是鑼鑔手,前邊是領掛弦、墜子也叫大弦演奏者,接下來依次是笙、笛子,二胡、三弦、風琴、嗩呐。

支書叫開演之後,隻見鼓板雙手騰空高舉,做了個手勢,手裏的鼓鍾揮舞了一下,大鼓、二鼓、銅鑼、銅鑔一齊打起來,緊接著所有樂器齊鳴,第一幕前奏曲響了,前奏曲奏過,幕後傳出齊唱,曲調哀婉,歌聲低沉:“舊社會,好比那黑古隆冬的枯井萬丈深,井底下壓著咱西侯的老百姓,婦女在最低層看不見那太陽,看不見那天……”。

父親看著這戲,覺得跟唱堂會似的,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在他看來,這堂會是在舊社會大戶人家地主豪紳們享受的,作為他,半輩子在生死線上掙紮出力的人,他感到受用不起。如果是全村大人孩子,嘻嘻鬧鬧,一同看戲,他才覺得夠氛圍,有樂子。

戲的第一場叫《送好》,即農村青年雙喜,跟媒人一道去未婚妻子家送結婚喜帖。

父親越看心裏越覺不安,他看看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聚精會神的看戲,便悄悄地對媽媽說:“秀蘭,這種陣勢不是咱所能承受的,我要離開了。”說完,父親突然站了起來,對支書的耳朵小聲說了些什麼,便離開了座位,其他人見狀也都站了起來,父親急忙說:“我去去就來,去去就來。”

媽媽知道父親的脾氣,也連忙跟著出來了。

父親和媽媽回到家,父親對媽媽說:“你不要呆太長時間,因為咱娘和孩子們還都在那看戲呢。我準備幾個菜,等戲唱完了,你把村支書和隊長他們請過來,我感謝感謝他們。”媽媽把一些菜和調料跟父親說了說,就趕緊趕回去了。看到大家正在聚精會神的看戲,也沒打擾大家。

支書見她一人回來,便問“二秀叔呢?”

“他一會就過來了。”媽媽說。

戲演完也沒見父親的身影,當人們從西廟大殿裏出來時,父親早已站在門口了。

父親見哥哥和姐姐挽扶著奶奶出來時,忙迎上去,對媽媽說:“你快些回去,再妙幾個熱菜。”

支書和隊長見父親後,說:“二秀叔,這是排戲,又不是正式演出,何況還有這麼多人。”

父親笑著說:“我這個人愛看戲,但好熱鬧,就是喜歡與很多人一起看,但這陣勢我有點不太習慣。欒川縣也是曲劇團,團長蘭文祥也是我的好朋友,他們下鄉演出總是運輸站馬車給他們拉戲箱,我就喜歡在台子右角擠來擠去看,這樣看著才過隱”。

父親邊說邊跟隊長、支書以及劇團團長銀棟爺說:“不論是彩排還是演出,等於是你們請我們全家看戲,我很感謝。走,到我家去,我剛才在家做了幾個涼菜,想請你們喝幾杯。”

隊長、支書和海叔、銀棟爺還有其他幾個領導,一共六七個人,被父親邀請到家裏,父親請他們喝了酒。

這次看彩排最高興的是哥哥文軒,他也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看戲。他不僅被戲情所打動,戲裏的女主角春紅的扮演者也深深地吸引了他。

彩排後的第三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五,村子裏的大戲正式開演了。村劇團能演很多戲,有古裝戲有時裝戲,可以天天不重樣兒。每天晚飯一吃罷,文軒哥哥就拉著明軒哥去占位子了。演春紅的女演員姓曲名素英,是本村唯一一位初中生,戲也唱的好。她同時能在幾個戲中扮演女主角。本來一個村的,應該互相認識,但因為文軒哥哥一直在欒川住,平時在家的時間很短,他們雖是同齡人,卻並不熟悉。明軒哥哥告訴文軒哥說:“素英是三隊的,村裏隻有她一人上了初中。她父親曲久武是一貫道分子,外逃不在家,所以初中沒上完就回家不上了。她是村劇團中長的最美、唱的最好的。”

明軒哥說這些時並不在意,可文軒哥聽得入了迷。一天戲演完之後,文軒哥拉著明軒哥的手對媽媽、姐姐和我說:“你們先回去,我和明軒弟弟晚回去一會兒”。他和明軒從戲場出來,在一個看不見人的地方,對明軒說:“明軒,你幫我把這張紙條遞給素英。”

明軒哥吃了一驚,愣愣地看著文軒哥。

“看什麼?能不能幫我?”

“哥,你看中她了嗎?”

“少廢話,你把這給她後就先回家,咱爹咱媽問時,你就說我晚會兒就回去了,聽見沒有?”

“這事兒跟咱爹咱媽說不說?”

“當然不能說了!”

“知道了。哥,你覺得這事能成嗎?”

“成不成,哥哥都不會虧待你,放心吧!注意傳給她時不要讓別人看見。”

“哥,你放心,我會辦好的。”

明軒哥轉身又回到戲場裏。

演員們大都卸了裝,正在吃夜宵。周圍圍觀的人還不少,素英因是主演,一場戲下來很累,這會兒她正坐在戲箱邊喝水。明軒哥乘人不注意,來到素英身邊,把紙條塞到了她的手裏。之後,看看沒有人發現,便從戲場裏走了出來,按文軒哥的命令,自己回家了。

父親和母親、奶奶、姐姐、我、弟弟都坐在燈下,一邊等兩位哥哥,一邊說著話。看見明軒哥回來,便問文軒怎麼沒回來,明軒哥說他倆一起從戲場裏出來,碰見村子裏幾個比他大的一些人,哥哥跟他們說話,他就先回來了。父親和媽媽讓明軒哥洗了手腳臉去睡了。

文軒哥一直到後半夜淩晨兩點才回來。父親和媽媽一直等著,見他回來,也沒有喝酒,就沒多問。

媽媽說:“文軒,明天就是臘月二十八了,你要招呼姊妹幾個把頭理一理,對聯貼一貼。”文軒哥哥精神爽郎,心情好得不得了,滿口答應:“好咧,爹,媽,請你們放心,我一定把這兩件小事辦好。”媽媽給他一臉盆熱水,叫洗臉洗腳。看著他笑逐顏開的樣子,囑咐他:“以後晚上不要這麼晚才回來,你在這兒不熟悉,你爹和我都擔心著呢,這不,一直到現在都沒睡。”

哥哥笑著說:“媽,以後我一定早些時候回來。”父親看哥哥心情很好,心裏也很高興。

第二天,哥哥一大早就起來了,還哼著小曲,把我們三個弟弟一一叫起來,幫著洗過臉,又把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還把大門外搖頭上的垃圾也清了清。媽媽看了,說家裏家外從來沒有這麼幹淨過,文軒真能幹。吃了早飯,哥哥又幫媽媽燒了幾大盆熱水,和明軒哥一道,跑去把村子裏有名的理發師請到家來,給我們幾個小弟一一理了發。他又親自給我們每個人洗頭且連洗了三遍,實在是少有、難得。父親拿出紙煙,招待了理發師,請理發師中午留吃餃子,理發師執意不肯,父親給他錢,又給了他兩盒香煙,理發師高興得一蹦三跳地走了。吃過午飯,哥哥趾高氣昂,手掐著腰,指揮我們幾個小弟,把對聯貼好,又把父親買來的柏枝插在大門兩側。年三十下午,父親帶著我們兄弟幾個在墳上給爺爺、伯伯磕了頭,請他們回家過節。

上墳回來,父親問媽媽:“我們家有欠別人家錢財糧物的情況嗎? ”媽媽說:“沒有。”父親又說:“文軒怎麼這麼興奮,你給他壓歲錢了嗎?”

媽媽說:“沒有給啊。也許是他第一次回來過年,新鮮,就這麼開心了。”

父親把我們哥弟四個叫到跟前,麵色嚴肅地說:“你們都記住,將來無論任何時候,大年三十晚飯以前,一定要把所有的債務還清,無論欠誰家的錢財糧物,能還的,一定要在年三十以前還,實在還不了的,在大年三十安神之前,要親自上門跟債主講明情況,並承諾來年一定設法還清。去說明情況時,要盡量帶一些禮物,這叫登門致謙。還掉的叫債不過年,還不掉的說明情況,請人家原諒。今年是好年景,你媽說咱不欠任何債務,這很好。我們全家人可以快快樂樂的過年了。”

傍晚時分,在父親的指揮下,開始進入新年倒計時,所有家人洗臉洗手,父親燃香,我、弟弟、兩個哥哥跟在父親身後,先在院當中香爐前對老天爺三作揖三鞠躬,然後,父親把三柱香插好,又帶我們磕頭;然後是給土地爺燒香磕頭儀式,與對老天爺的差不多,然後是灶王爺、龍王爺、門神,給諸神作揖、鞠躬、上香、擺供品、念祈禱詞。待諸神安位之後,父親又讓二位哥哥燃炮放鞭,鞭炮響罷,安神儀式才算完畢,這時,天色已黑了。村子裏外,到處都是劈裏啪啦的鞭炮聲。

父親說:“現在開始點蠟燭。”

凡是有神的地方,也就是上香的地方,全都點上蠟燭,蠟燭有兩種規格,一種是又粗又大的,比大人的大母指頭還要粗,一種是像我們的小手脂大小的。現在先點小的,凡是有香的地方先點三支小蠟燭。我們哥幾個分頭把蠟燭點上了。我們家是一個下沉式窯洞四合院,在當地叫天井院,從一側挖斜坡下去,房子就是窯洞。院子四周牆壁上和院子中同時燃上幾十支小蠟燭和香,整個院子香味四溢,光彩四射,與煤油燈光交相輝映,一派節日的景象。

大年初一早上,忙碌的父親和媽媽終於可以靜下來歇歇了。

父親對媽媽說:“秀蘭,你知道我為啥能回來這麼多天嗎?”

媽媽笑著說:“開始我也覺得稀罕,你咋能提前半月回來過年呢?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就覺得有點太不可思議,但又想,這是你的家,上有老,下有小,回來多少天都是應該的,也就沒問你。”

“你說的對。不過,這次回來過年還真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咱家的事,還需要專門提前回來家跟我商量嗎?你就說了算吧,這麼多年了,我還信不過你?”

“不行,這件事一定得你同意才算。”父親嚴肅起來。

“啥子事啊?看你一本正經的。”

父親說:“縣裏郵電局招工,給站裏一個招工指標,老常和老張共同商量決定給我們家。我想來想去,想讓文康去,可又怕文軒不高興。這二年文康和文軒一塊兒學做瓦盆,活也太重,兩個孩子都表示過不想學了。可就這一個投標,挺作難的。”

父親說話時,臉色很凝重,媽媽聽了,也覺得此事非同小事,一個是他的親生兒子,一個是沒父親的侄子,實在難以抉擇。

父親看媽媽不說話了,知道她也很作難。便說:“文軒不管咋說,還有咱倆這親爹親娘,文康如果錯過這個機會,恐怕以後的日子就不太好好過了。雷灣咱爹咱媽越來越老了,弟弟妺妺的事是一件接著一件,恐怕將來很難管文康的事了,這不就成咱爹咱媽的一塊心病了嗎?文康又死活不願回雷灣住,還曾多次說過,以後他成家後,要把他爺他奶接出來,不住雷灣。所以,我覺得這次讓文康去,不僅是解除了咱爹咱媽一塊心病,也是解除了文康的一個心結,更是咱倆對永泰的一個交代!”

“你的想法我完全能理解,可就是不知文軒心裏會咋想。”

“我也就是因為他才決定回來過年的。年後我想把他留在家裏,如果他願意留在家裏,就不用再出去做瓦盆了。我看他實在不願意幹這個行當。如果永康再不幹了,他一個就更不願意幹了。這幾天我看他精神頭很好,對家鄉的風土習慣也很熱心。我準備初三就回欒川,你明天問問他,看看他願意不願意留下,如果不願意,就說我說的,他晚幾天回去也不遲,過了元霄節也行。”

媽媽點了點頭。

第二天是大年初二,明軒哥已經熟悉了老家的風俗習慣,一大早就向文軒哥說:“哥,今天村子裏有十來個新女婿上門拜親,都商量好了,要鬥新女婿,你願意去看嗎?我陪你去。”

媽媽沒等明軒哥說完,打斷他說:“明軒,你哥是大人了,不能再跟你一樣玩那些小孩子遊戲了,你帶兩個弟弟去看鬥新女婿,我跟你哥哥還有事要說呢!”

明軒看看父親,父親問他:“明軒,鬥新女婿很熱鬧嗎?”

“爹,你不知道,鬥新婿可有趣了,不如你帶我們去看吧!”

父親笑了笑,說:“這些都是小孩子的事,大人能參與嗎?”“爹,你這不懂了,鬥新女婿不論年紀大小,隻論輩份,隻要比新女婿輩份低的都可以,往年比你年紀大的也都參與了呢。”

“是嗎?”父親佯裝不知地問他。

“真的,今年咱村有十來個新女婿上門,其中有二個輩份比你還高哩。有相連爺的妺妺家,你不是得叫她姑姑嗎?”

按照風俗習慣,每年正月初二是女婿上門拜親的日子,這一天凡是出閣的閨女都要和女婿一同回來拜年。在新年的來往中,凡是輩份低的都可以向新女婿討要喜糖、點心、香煙、鞭炮之類的小禮品甚至是紅包。新女婿如果沒帶錢或錢少時,就會遭這些晚輩的圍攻,甚至被“綁架。”這時他的嶽父嶽母就會出來講情,拿出糖果、香煙來招持那些晚輩們。這個風俗的目的是讓新女婿盡快認識嶽父嶽母家的親戚,熟悉自己的輩分位置。這是個曆史很悠久的風俗,父親小的時候也參與過,隻是次數不多,印象也不是很深刻。他正好想讓媽媽有時間跟文軒哥談話,就說:“好吧,明軒,既然有高輩的新女婿,咱們就和建軒、德軒一塊去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