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你的名字比舉起石頭更難
一
餘傑在一次演講時說,我最看重我那些柔情的文字,你們不要認為我是個憤怒的人,我那些憤怒的文字,是靠那種柔情來支撐。這話說得多好哇!好多人以為魯迅隻會罵人,隻會寫罵人的文字,似乎魯迅是睚眥必報的,可見國人對魯迅的誤解多麼深了。其實,我們閱讀一下先生的《野草》或者《朝花夕拾》,肯定會發現先生對祖國、民族、親人、朋友,是多麼地富有感情呀!如果再能了解一下他在美術方麵的精深造詣,看看他設計的書籍封麵,他關於藝術的見解,我們還會發現先生是那麼的深於情,遊於藝。正是這種大情,才使他有了大怒,對於那些寄生在祖國身體上的蛀蟲,方能進行無情的解剖。胡文英《莊子獨見》說:“莊子眼極冷,心腸最熱。”
漂流詩人北島也是這樣。閱讀北島的《時間的玫瑰》,我被詩人灌注其間的真情所撼動。他似乎在那裏談詩歌,談詩人,其實他談的更多的是人生,人生的荒寒、蒼涼與無助。看著那麼多的詩人走向毀滅,作為讀者的我們,心不會為之而碎嗎?帕斯捷爾拉克,這位二十世紀偉大的詩人、小說家,在自己的祖國孤獨而終;洛爾加,西班牙著名的詩人,被自己的人民槍斃於荒野;曼德爾施塔姆,在強權下悲涼地死在流放的路上,那時他的精神已經處於迷亂。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寫出了人類的絕唱;北島在敘寫他們的過程中書寫了自己的漂泊。我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人類的優秀文化總要人類的優秀分子用殘酷的人生去置換?而他們的祖國,他們的民族總是不能給他們“人”的待遇,把他們當做妖魔鬼怪對待。上蒼也總是給他們精神的殘酷折磨,使得他們的心靈永在躁動不寧中煎熬,在精神的極度癲狂中結束自己的生命。
北島說,幹詩人這行的,不是命苦,就是心苦,不沾這二者,難啦!看來真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或者韓愈說的,不平則鳴。
翻覽文學史,偉大的文學作品總是用血寫成。多年前,我用半年時間認真讀完了四大卷、多達142萬字的《靜靜的頓河》,我被深深震撼了,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被震撼。讀了那麼多的國內小說,從古代到當下,還真沒有一部作品如此震撼我的神經,如此迫使我想了那麼多的事情。關於人類命運、革命與文學、革命與暴力、暴力與和平、戰爭與愛情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俄羅斯作家那種深厚的人文情懷,它是與作家生命共存的,是作家的真正精魂。我們的文學缺乏的就是這個!哥薩克葛利高裏為了自己的家園,為了頓河這片土地,南征北戰,在和蘇維埃騎兵的作戰中,屢立奇功,後來兵敗成了土匪,到處流竄,無家可歸。小說沒有把他寫成一個反革命,相反描寫了葛利高裏的驍勇、真誠以及他的無知、猶豫和徘徊,寫出了他一顆善良的心,尤其小說結尾葛利高裏終於不願再躲藏,而勇敢地渡過頓河,回到自己的家門口,小說寫道:“他站在自家的大門口,手裏抱著兒子”,誰讀到這裏,還能不為之流淚呢?正如小說結尾寫的:“在動亂、荒淫無恥的年代裏,兄弟們,不要深責自己的親兄弟。”
而阿克西尼亞,這個有著旺盛生命力與不竭情欲的女子,我們在小說裏讀到的不僅是她的瘋狂,更有她深層的大愛,她是頓河的真正兒女。當他追隨葛利高裏,死在逃亡路上的時候,我們真的為上蒼感到恥辱。在葛利高裏、阿克西尼亞身上,我們看到人類的艱難,難道一個“反革命”就可以包容他們嗎?就可以一言定論嗎?相比之下,我們的文學是否太簡單,或太可怕了?曆史是殘酷而複雜的,可我們的文學輕易地把他們劃為兩極,似乎問題原本就這麼簡單。
真的如此簡單嗎?
魯迅先生勸青年不要讀中國書,多讀外國書。雖然被許多人斥罵,我倒很同意他的觀點。我們把自己的文學史從頭梳理一下,真還沒有多少讓人靈魂震撼的作品。我們多的是禦用詩歌、趣味詩歌,“一曲新詞酒一杯”之類,然後就是男歡女愛,“立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我們也有許多報國無門詩歌,辛棄疾、陸遊就是典型的代表;李白、杜甫作為中國詩壇的雙子星座,也不過就是香草美人,民生疾苦。至於那幾部長篇小說,除了宣揚暴力、色情、虛無,真正進行深度精神探索,做靈魂的嚴酷拷問的也似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