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病披尋強不休,燈前對坐讀書樓;餘年著述長如此,何物人間更欲求?”陳寅恪以世家子身份,遭逢亂世,仍勤奮研究,燃脂著書,真文化神州係一身矣。惜乎生不逢時,書籍資料一失於抗戰,又受批判冤死於“文革”,畢生心血並未全留於後人。至於所著之書,到現在真正懂的人依然寥寥。記得多年前有一本書《陳寅恪的最後三十年》,厚達幾十萬字,曾仔細讀過一遍,雖寫得有點通俗,可也知道了先生許多逸事。
至於汪榮祖此著,雖是多年前舊著,其水平卻是大陸學人難以企及。春節幾天臥床讀了一遍,感慨良多,也更加懂得了“文化”二字的分量。在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寅恪老的不合時宜是不用說的了,但未料在這個市場經濟時代,仍然那麼不合時宜。
我國文化傳統中,讀書人一直是帝王家的,而且老百姓,包括讀書人,都堅定地認為沒有帝王,我們無法活下去。我們能活著,而且居然活得人模人樣,都是帝王的光澤。“五四”運動打破了這種迷幻,但魯迅先生說了:人生最痛苦的莫過於夢醒了無路可走。本來統治階級是皮,知識分子是毛,而現在居然可以獨立了,那麼,這個“毛”如何獨立呢?魯迅是堅決地與統治階級不合作,視之如敝屣,如糞土,是一種出路;胡適是批判地合作,提倡好人政府,幻想用自己的良知去改造政府,也是一種出路。可最後我們看,似乎又都不是出路。在一個較為開明的社會,魯迅那樣的民間立場未嚐不是一條坦途,對民族、國家、個人都是很好的選擇。但在風雨如晦的年代,生存權都被剝奪的情況下,換句話說,不給飯吃,你又怎能自由地不合作?現在很多學者似乎一下子覺醒了,他們發現了魯迅的許多“缺點”,甚至“反動”,而開始大唱胡適的讚歌,好象如果當時沒有魯迅,隻有胡適,我們的國家早就民主法治了,早就是自由的樂土。其實,看看胡適,剛開始在局外,還嚴厲地批判了一下統治階級,可在他的“好人政府”理念下,他的“一直在道義上支持最高領導”的選擇下,後來他的“批判”也不見了,或者是沒有任何用處了,他隻能無奈地發現自己早成為了人家的彀中物了。汪榮祖說“晚年的他,已早無與政權示絕的決心,更沒有了當年維護自由與人權的氣勢。”他的“懦弱的本性”就連胡適晚年的弟子、朋友唐德剛也看得一清二楚,而國內學者如邵建之流還在那裏做什麼美夢呢!
那麼陳寅恪呢?能否作為一條出路?作為一位最擅考據的史學大師,一位文化承擔者,他一生與政治絕緣,希望通過自己的學術研究為中華文明延續火種。可結果呢?“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他晚年的詩句:“世上欲枯流淚眼,天涯寧有惜花人。”“淚眼已枯心已碎,莫將文字誤他生。”不是把一切都說得很清楚嗎?
1936年魯迅在不甘心中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他死後,真正的魯迅卻不見了,被人打扮成神供在廟裏,現在又被幾個妄人叱罵為民族敗類。可舉目海內,繼承魯迅精神的人在哪裏?魯迅的博大而駁雜,又豈是一般所謂教授所能理解的?我們看胡風、馮雪峰等人隻得到了魯迅顯形的精神,而魯迅最深微的精神,大概徐梵澄最能理解,也繼承得最多。可惜又有幾人懂得呢?
胡適1962年在暴死於台灣的“中央研究院”酒會上,也是死不瞑目。陳寅恪1969年被紅衛兵、工宣隊折磨摧殘而死,死得很艱難。魯迅要改造的國民性,提倡的“立人”,至今沒有看見;汪榮祖說“胡適一心要創造新文化,但新文化一直像是沙漠上的城堡,既無基礎,也不鞏固。陳寅恪一心要維護舊文化,但舊文化雖植根千年卻像花果飄零後的空枝。繁華既空,枝枯可期。”
現在那些妄人到處亂喊,魯迅的“立人”沒有任何意義,甚至是侮辱國人,還是胡適的“立法”好,國家要現代化,沒有法治是不成的。他們認為似乎隻要出幾台完備的法律,中國的問題就徹底解決了。真是書生空言!一個國家最後走向現代化,大概立人,立法,都是需要的,而且也必須允許知識分子自由研究。隻有文化多元化,才有民主富強的可能。
“鬼鄉人世兩傷情,萬古書蟲有歎聲;淚眼已枯心已碎,莫將文字誤他生。”讀寅恪先生的詩總是那麼動情。“天其廢我是耶非,歎息萇弘強欲違。著述自慚甘毀棄,妻兒何托任寒饑。”作為一代宗師,天不顧惜他,他受的罪夠多了。而最怕的是不但沒有魯迅,沒有胡適,連陳寅恪這樣的人都沒有了。學術園地,學術界,隻剩下一些投機主義者。
寅恪先生曰:“大賈便便腹滿腴,可憐腰細是吾徒。”原來早就如此!
文化,本來就是多餘的東西,在有些權勢者看來。
精神,在他們眼裏,本來就是可有可無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