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人(1 / 3)

“羅浩然?”

“是的。外麵的世界,還存在著?”

“是。”

“沒有世界末日?”

“沒有。”

五後,我已化作幽靈,躲藏在你的背後,看著你。

你倒在我被埋過的地方,身負重壓,一團漆黑中,確信世界末日降臨,唯有等待死亡。我知道你心裏想的一切,也知道你正在編織一套殺人的幻想,彌補你麵對我時的猶豫與怯懦。你以為我從未見過你,你以為我還寄希望於你來救我,卻沒想到我會祈求你殺了我。

你錯了,我認識你。

但你永遠都不會記起我。

時間,倒回到五前……

那時我還活著,還在呼吸地底混濁的空氣。除了雙手和頭部還能活動,我全身被埋在瓦礫廢墟中。我心愛的丘吉爾也如此,它無助地狂叫,期望將人引來救我們。

突然,一道電光射入這黑屋子。

你來到半坍塌的電影放映機房,用手電照射我和丘吉爾的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你認出了我。

而我也認出了你——葉蕭,一個出色的警官,你一直在追查我,想要將我繩之以法。

但你不會知道我的過去,不會知道楚若蘭的真正死因,那是任何人都無法靠近的秘密,隱藏在一個堅固到極點的核殼深處。

即便你發現那封遺書,也仍然會被我編造的記憶而欺騙。

比如我的年齡,在戶籍檔案資料裏,我今年四十歲,實際上我隻有三十六歲,今年是本命年。

沒錯,我的所有身份信息,包括家庭出身以及教育背景,全都是在十年前偽造的。我之所以看上去像四十歲,是因為我的青少年時代在悲慘世界中度過,因此顯得過分成熟,麵孔被苦難刻滿滄桑。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裏,也不知道生日是幾月幾號。當我剛開始記事,就在全國各地流浪。我有一對養父母,他們沒有姓名隻有外號——我的養父叫“饅頭”,我的養母叫“蛋花”,這是他們最愛吃的奢侈品。而我叫“大叉”,因為我最愛用手指在沙地上畫大叉。養父母是一對流浪者,他們操著標準的北京農村口音,這讓我後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少林寺腳下的深山中,我們從鄭州去洛陽,當然買不起火車票,便抄近路走山間道。在大雪覆蓋的鬆林間,我們吃著少林寺和尚施予的窩頭。養父母烤著火告訴我——他們是在唐山把我撿到的,在郊外的一片荒山腳下,完全倒塌的軍工廠裏,傳出一陣嬰兒的哭聲。當時,有一條野狼徘徊在月光下,循著哭聲想要來叼走嬰兒。養父母出於同情心,用棍子趕走了那條凶狠的狼,從廢墟裏救出了瀕死的男嬰——那年養母剛生下個兒子,沒幾就夭折了,她看著繈褓中啼哭的我,流著眼淚解開衣服。我本能地咬住*,頑強地活了下來。我沒有資格成為地震孤兒,因為有人懷疑我本就是流浪漢親生,因為養不活才塞給政府。最後,養母實在舍不得離開我,就把我當作自己的孩子,帶在身邊踏上流浪旅途。

我幾乎去過中國的每個地方,跟著養父母靠撿垃圾為生,收集各種廢紙箱與瓶子,去回收站換些錢來買吃的。通常十多才能吃到一塊饅頭與一碗蛋花湯。養母經常帶著我坐在廢玻璃前照鏡子,她我生是一個漂亮男孩,長大後會有許多女孩喜歡我——她著著會掉下眼淚,不知是想起死去的兒子,還是想到將來我不可能討到老婆。時候我很聰明,養父教會我認識了幾個字,但他自己隻讀到學三年級。有一年我們路過浙江的農村,替鄉鎮工廠回收工業廢料,我總是趴在鄉村學的窗下,偷聽他們上課。為此我經常挨打,有時頭破血流,養父母也不敢找人要個法。後來,我遇到一個城裏來的支教老師,他讓我坐進課堂,送我一套舊課本。就在那一年,我學會了一千多個漢字,並在學六年級的考卷上,拿到了學校的最高分——但我沒有資格繼續讀書,當我的同學們升了初中,我卻跟著養父母去了南方。

十三歲那年,我們在深圳的建築工地上撿垃圾,養母被倒塌的吊車砸中身亡。養父抱著我哭了幾幾夜,直到被強製關進收容所,塞進大卡車遣送出廣東。

五年後,那個寒冷的冬,我和養父再也找不到可以撿的廢品,饑腸轆轆地餓了好幾,淪落到沿街乞討。我們不幸遇上了城管。我被城管踹了一腳,養父憤怒地上去理論,結果被一群城管拳腳相加,當場死在白茫茫的雪地裏。我抱著他的屍體,看著白雪上鮮紅的血,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十多年後,我派人到那座城市查出當年帶頭打人的城管,然後製造了一場交通事故,讓那個畜生被一輛卡車軋死了。

養父死後,我孑然一身,扒上一列運煤的火車,來到了東部沿海的這座大城市。

那一年,我見到了她。

“是你殺了楚若蘭?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

“算你還是個男人。”

“你想殺我嗎?”

“我……”半坍塌的電影放映機房裏,葉蕭戴上手套,從地上撿起一片碎玻璃,鋒利的破口發出寒光,耳邊響徹拉布拉多犬的狂吠,“為這一,我已等待將近一年了。”

那一年,我十八歲。

我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夾克衫,白條紋的藍色運動褲,一雙垃圾桶裏撿來的舊球鞋。透過街邊理發店的櫥窗,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臉,有一雙大而沉默的眼睛,原本白皙的皮膚稍稍曬黑了些,烏黑的頭發因為經常用冷水衝洗,並非雜亂無章也沒有散發臭味。我的個頭比許多城裏孩子更高,雖然從沒吃過任何有營養的食物,就連牛奶的滋味都沒怎麼嚐過。矮瘦弱的養父母,一直猜想我的親生父母肯定是身材高大形象俊美,不定還是“藝術工作者”。

那是個深秋的下午,陽光穿過梧桐樹葉,灑在理發店的玻璃門上。當我癡癡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擺出街邊廣告裏吳奇隆的表情,那扇門卻突然打開,走出一個少女。她剛理完頭發,似乎隻是稍微修剪了一下,紮著長長的馬尾。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大毛衣,冷冷地看著我的眼睛。幾秒鍾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擋住了她的路。我害羞地低頭,退閃到一邊輕聲:“對不起。”

“沒關係。”

她看起來很有禮貌與教養,匆匆打我身邊走過。等到我抬頭看她,沒想到她也回頭來看我,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看出了她心裏的疑惑——這個人怎麼穿得像個鄉巴佬,可長得倒挺像城裏人?幹嗎要站在理發店門口照鏡子?是不是變態?不過,他挺帥的……

她並未走遠,而是來到一家街邊的租書店,摸了半口袋,才發現所有的錢都在理發店用完了。老板那是最後一本,很快就會被別人借走。當她失望地要離去時,我衝到她麵前,從兜裏掏出最後一枚硬幣,結結巴巴地:“我……我……借給你……”

她警覺地後退半步:“你是誰?”

“我……不是……壞人……”

我那一口標準普通話在這座城市頗為罕見,這麼漂亮的少女為此而害怕也很正常。她盯著我看了片刻,大概是從我的眼裏發現了某種異常的單純,她接受了:“謝謝。明會還給你的。”

於是,她借到了那本《七龍珠》。

那晚上,我連半塊大餅都買不起了,餓著肚子在橋洞下過了一夜。

第二,同樣的時間,我又來到租書店門口,特別把頭發整理了一下,把衣服清理幹淨,裝作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裏。

她來了。

還是那麼漂亮,頭發不再紮成馬尾,而是披散在肩上。但她不是一個人。

她的身邊跟著兩個男生,看起來像她的同學,都是高高瘦瘦惹女孩喜歡的樣子。其中一個男生掏出一塊錢,塞到我手裏:“謝謝你。”

隨後,另一個男生用異樣的目光盯著我,一半出於懷疑,一半又出於同情。

他輕聲對那個男生:“葉蕭,你這個人奇不奇怪?”

“嗯,是住在橋洞底下的人吧。”

而少女拉住他們的手:“周旋,葉蕭,你們陪我去遊戲機房好嗎?”

他們三個人肩並肩走了,而我永遠記住了這兩個名字。

那一年,這座繁華的大都市裏還有許多老房子,還能看到開闊的空下飛過的鴿群,還有巷間裏坊中屋簷下放學的高中生們。這附近沒有垃圾場,每都有環衛工人來收垃圾。而我如果要收廢品,起碼要有十幾塊的本錢,可我連廢紙箱都收不起。我原本準備離開,去郊外的廢品場生活,卻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為了每都能看到那個少女,看她蒙蒙亮就背著書包去上學,看她跟那兩個男生一起放學,看她回到家亮起燈複習功課,看她半夜熄燈前窗簾後的身影。

我很快知道了她的名字——若蘭。

可是,我仍然沒有賺到一分錢,每晚忍著饑餓睡覺,去飯店後門撿吃剩下的也越發困難。直到有一,我餓得實在無法忍受,悄悄摸進一個忘記關門的人家。這家的門口沿著巷子,牆外有塊水泥墩台,躺在屋簷下可以不受風吹雨淋,我時常躲在這裏,癡癡地看著空。我發現這戶人家房子很,但有個超大的冰箱,拉開門掏出一堆熟食,蹲在牆邊狼吞虎咽起來。然而,主人聽到動靜跑了出來,將我拎起來一頓暴打。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下崗工人,整無事可幹待在家裏,才會大白開著門。但是,在我的連聲哀求之下,他很快放下拳頭,反而給我倒了一杯水,以免我吃太多噎著。我忍著沒有流下眼淚,跪在他麵前道歉。他動了惻隱之心,相信我的一切,幹脆就讓我露宿在他家的屋簷下,偶爾把吃不完的剩飯剩菜留給我。而我保證絕不會再闖進他家,不會弄髒他家的外牆,肯定到公共廁所去解決。為幫助我維持生計,他還借給了我二十塊錢。

於是,我開始在附近以收廢紙為生,挨家挨戶走過,捧著一堆廢報紙,還有一杆市秤,人家一眼就能明白。我的價格比別人更公道,反正我不是貪心的人,隻要賺到吃大餅與饅頭的錢就夠了。我很快還清了二十塊錢,換上了廉價的新衣服,去澡堂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大膽地出現在若蘭家門口。

我還是不敢跟她一句話,即便她身邊沒有那兩個少年。有時她也會看到我,眼神相對時會微微一笑,她似乎對我並無戒心,因為我渾身上下收拾得還算不錯。

有一次,我與她幾乎肩並肩走路,當我按捺不住地想要跟她話時,她卻搶先道:“你為什麼一直跟著我呢?”

我羞澀地搖搖頭。“沒有,隻是湊巧吧。”

“你就是跟著我,晚上還躲在我家樓下。”

“對不起!”我不是一個會謊的人。

而她甩了甩馬尾:“幸虧我沒把這件事告訴我的兩個男同學,否則他們一定會來揍你的。”

“哦,謝謝。”

“我叫若蘭,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我從到大都沒有名字,隻有一個外號“大叉”,就連養父母也這麼叫我,“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

“是的,我沒騙你。”

雖然,我相信自己的表情是誠懇的,但若蘭的眼睛裏分明寫著——你就在騙我。

“讓我想想。”正好路過一家音像製品店,她指著櫥窗上羅嘉良的海報,“你就姓羅吧。名字嘛,我昨晚在背語文課本裏的李白的《贈孟浩然》,你就叫羅浩然吧。”

“羅浩然?”

“這個名字不錯哦,聽起來就像是個大人物。”

“我?大人物?”想到這裏,我自己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當我們兩個一起笑起來時,頭頂一戶人家的窗戶打開了,一個家庭主婦伸出頭來喊道:“喂!收廢品的!到我家來收舊報紙!”

我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羞於讓她知道我的職業。而她慢慢後退兩步,輕聲:“你去吧。”

我給了樓上女人一個白眼,回頭若蘭已經不見了。

“連警察都要殺我?”

“羅浩然,你殺了人,就應該償命。”

“是的。”

“可就算我把你抓住了,他們未必會判你死刑,不定很快就會把你放出來!”

“也許吧。但我從沒想過要殺若蘭。”

“不要抵賴!”

“你們每個人,都想要殺了我!”

那年冬,滿大街都是張學友的歌。

四一中學的高中生放了寒假,我每都看到若蘭與周旋在一起,卻沒看到葉蕭。我有一次蹲在牆邊,遠遠聽到周旋跟若蘭,葉蕭回新疆的父母家去過年了。

除夕夜,我躲在下崗工人家門口的屋簷下,蓋著一床撿來的破棉被,又加上幾層厚厚的紙板箱,再壓上幾塊石棉瓦,以阻擋家家戶戶燃放的鞭炮。當我被爆竹聲吵得難以入眠時,卻聽到窗裏傳來激烈的爭吵。下崗工人還有老婆和女兒,她們都極其討厭我,覺得牆外住著一個收廢品的流浪漢,既不吉利又很危險。從此,下崗工人再也不敢跟我話了,他的老婆還去找了居委會,要把我從她家外麵趕走。但是,她家的牆外屬於公共場所,誰都無權把我趕走。我不想回到橋洞底下住,那裏陰暗潮濕又總是發生命案,我隻想躲在這條巷子裏,可以每都看到若蘭經過。

大年初一,下起了漫遍野的大雪,我穿著一件撿來的軍大衣,腳上蹬著塞滿破棉花的跑鞋,走到若蘭家門口。

她正在自家門前堆雪人,我靜靜站在雪地裏看著她,不敢靠近,仿佛我身上有什麼髒東西,隻要往前走一步,就會把這幹淨的雪人弄髒,或者讓它瞬間融化。雪花漸漸布滿我的頭發與衣服,遠看起來我自己更像個雪人。

她向我走過來喊道:“你冷嗎?”

常年流浪,我已習慣在冬穿著單衣裹著棉被露宿街頭,並不怎麼懼怕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