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羽終於從雲霧中跌墜到了底,渾身的骨頭似都已經粉碎,好在他立即暈了過去,並沒有馬上感受到更加深入骨髓的疼痛。
他沒有摔死,崖壁上一路的枯木朽石減緩了他下墜的速度,而他跌下來的地方正好是一處山瀑常年衝刷,砸凹出來的深潭,奚羽從天而降,嘩啦濺起大片水花,像石頭一樣一咕嚕沉到了底又很快浮了上來,被水流衝到了一邊的淺岸處。
連跌帶滾墜下高崖,采藥郎的一身衣衫早就破爛不堪,多是窟窿大洞,隻留下幾縷布條掛在身上,也被山澗溪水浸濕,衣不蔽體。正昏迷不醒間,驀地身軀一挺,全身倏爾通紅,麵色猶如炭火可以滴下血來,眉宇間也皺成了一團,竟是不知何故,身子散發出可怖高溫,令身下的大片溪水也好似煮沸了一般,化為嫋嫋白汽升騰。
好半晌這異象才過去,奚羽從黑暗中幽幽醒轉過來,眨了下眼皮,有了一絲意識,難免摔得有些懵,隻覺無處不在的疼痛將他整個人沒頂淹沒,全身上下的骨頭似乎散架了,五髒六腑都移了位一般。
過了許久他仍不能夠思考,腦仁作痛,也沒法視物聽聲,隻能感到身下濕潤的觸感,奚羽心裏一涼,才回憶起腰間的繩子崩斷,自己從萬丈懸崖上摔了下來的事,那自己所在莫不是一片血泊,他卻是臉麵朝地,豈不也摔個稀巴爛?
這下倒好,大難不死,如今卻成了一個醜殘之人了,這樣的下場對於一個半大少年來說,比之立即喪命來說也不遑多讓,奚羽心裏悲痛交加,腹中苦澀有口說不出,好像已經見到鏡中自己成了醜八怪的樣子。
這回倘若僥幸活下來,以後也當真是沒臉見人了,再無顏去偷瞧賣鹽家的女兒,說不得今後出門須得戴上麵紗,免得嚇到旁人,也不知回去之後阿爺能不能認不認出自個兒來……
奚羽四仰八叉橫躺在山澗中,一張臉半數沒在水下,耳邊溪水嘩啦也聽聞不見,兩眼發昏,隻覺從今往後便是一片漆暗了,就連待到侍奉自家阿爺終老後,就孤身一人搬到深山裏頭幽居的念頭都冒了出來。
“噝……”
在他胡思亂想中,身子點點凝聚起了一絲氣力,於是他伸出胳膊努力撐起身子,就稍稍動了一小會,便痛得齜牙咧嘴,連連倒吸冷氣。
舉目左右環顧,這才發現自己處境,是掉到崖下的一個山穀中,巧在有處潭澗,才算保住了一條小命。
山穀不知多少年沒有人闖進來過了,遺世獨立,周遭靜悄悄的,綠意瑩瑩,水光瀲灩,瀑布轟隆,濺起無數細碎水沫白屑,倘佯其中日頭下的暑氣盡消,先前他昏迷之際,蒸發出的白茫水氣還未遠去,映著日光,幻出一條匹練也似的長虹,七彩繽紛,豔麗絕倫。
偷得浮生半日閑,生死的大讋怖裏還未脫離出來的少年郎驚見此番美景,竟是一時有些癡了,渾然忘了前世今生。
原本以為將要葬身崖下,化身一堆肉泥爛骨,卻沒想穀內風光這般雅致,與他所設想的陰間地府、刀山油鍋格格不入,略嫌美中不足的就是多了個衣衫襤褸的野小子。
奚羽從淺水灘奮力站起身子,搖搖欲墜,眼中是青山秀水,腳下是經年衝刷下打磨得橢圓無鋒的月白鵝卵石,有天生地養的小小魚兒不甚怕人,繞著腳邊遊來遊去,不時輕吻他破洞裏漏出的趾頭。
他心裏一動,才猛然想起自己的顏麵大事,把那無所不在的疼痛置之不理,急忙低下頭察看,溪水清澈,光可鑒人,就連奚羽臉上最細密的汗毛也可以一數。
他腆著張大臉湊過來登時將那些小魚兒一溜煙驚跑,隻見倒影裏一張生得白白淨淨的臉蛋,模樣還算周正,雖說有些擦痕,蓬頭垢麵滿是塵灰,發絲裏還夾雜著細枝軟草,往下滴著水珠,但並無大礙,鼻子沒歪,嘴也沒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