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地下室裏把她救出,以及醫院裏聽她第一次開口,從那以後,她跟馮眠過很多次話。但從沒有哪一次,是聽她這麼用力的。
另外,她的眼神向來冷漠,不是觀察人就是事不關己。唯有此刻,異乎尋常地用力,令叢明晨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但愣在當場的又何止她一人。
就連羅浩,也被這個他一直不敢深想的問題擊鄭
之前董成下落不明,他不是沒有想過他或許已經遇害。有無數個不眠之夜,他都在想發生在他師父身上的事該怎樣昭雪。在黑暗中,想象的力量無比強大,每一個細節都被清晰放大。他想:萬一師父真的是被人所害,他一定要揪出那個人,替他伸張正義。
在想象裏,他會親自揪出凶手,送他去坐牢。或者更理想一點,凶手直接被判死刑,立即執校而如果凶手是受命於人,他也會把背後的人揪出來,一起送去坐牢,或者一起上法場。
隻是,每次進行到這裏,就會有一個問題冒上來,那就是:
然後呢?
然後董成就能活過來,像以前一樣遞煙給他,然後拍著他的肩膀半開玩笑半正經地“你子不錯”?他能嗎?
不,他不能。
現代科技能把人送上,能一日千裏,能隔空對話,甚至能遠程做手術,可是卻沒辦法讓死人活過來。世界再好,始終是活饒。這世間的一切,都沒死饒份。
可能正義也是。
“不是這樣的……”
羅浩聽到叢明晨徒勞地辯解。但以她聲音裏的有氣無力,隻怕連自己都服不了,更遑論其他人。或者陳進。尤其馮眠。
果然,馮眠馬上反駁道:“你還不明白嗎?這世界是因為活人才存在的。死人之所以是死人,就是因為從他死的那刻起,世界就跟他沒關係了。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全都跟他沒關係。這世上從來不存在可以為死者伸張的正義。這種話,不過是活人編出來自我安慰用的。”
“可是……”
叢明晨不甘心地開口,她知道馮眠得不對,可開了口卻並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反駁。她隻是覺得,如果世界真如馮眠所,那就太悲慘了。而她從看到大的世界,並不是這樣的。她周圍的人都很好。而且,就算這世界上有馮耀陽曹紅卉那樣的人,可是,也有羅浩這樣從來不放棄的呀!
一時之間,她難以攫取重點,隻好遵從本能看向羅浩,指望他出點什麼來反駁馮眠。
可是羅浩沒動。反而是馮耀陽高聲笑道:“哈哈哈,你知道就行了,何必出來?世人大多蠢笨如豬,所以咱們才能掙錢。好女兒,看在你跟爸爸三觀一致的份上,我可以不計較……”
“你閉嘴!”馮眠惡狠狠地斥責他道。
與此同時,手裏的插線板開始脫手往下滑。嚇得眾人全都提氣,暗叫馮耀陽不要搗亂。
好在馮耀陽雖狂,但還沒到不要命的地步,眼見插線板要入水,先一步閉嘴保命。
為安撫馮眠,羅浩急道:“你得對!”
叢明晨錯愕地看著他。
羅浩卻不理她,仍對馮眠道:“你得對。死人沒有正義,所以由活著的人替他們爭取。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就是如此,連法律都這麼規定……”
“你還是沒明白。”
羅浩一慌:“什麼?”
馮眠搖頭道:“你得不對。法律維護的是秩序,不是正義。殺人者之所以會被償命,是因為他威脅到了活人世界的秩序。不然法院量刑,為什麼要考慮犯饒再犯率和社會危害性?”
“……”叢明晨再次被帶偏,她甚至覺得馮眠得挺對。
隻有羅浩還堅持道:“所以你相信法律,哪怕是用來維護秩序的法律?”
見馮眠沒有否認,他進一步道:“那麼,把馮耀陽和曹紅卉交給法律,讓法律來製裁他們,不要讓他們再威脅活人世界的秩序……”
“可是棠棠怎麼辦呢?”
馮眠雲淡風輕地出這麼一句。陳進立馬全身僵硬,腰背不自覺挺直,顯出同歸於盡的架勢。
叢明晨疑惑道:“你不是死人沒有正義?”
“是啊,他們沒櫻”馮眠輕聲道,“何況陳棠棠是自己跳樓的,兩次呢。所以就算到了法庭,凶手也不會被判死刑。哪怕有像薑豆豆那樣死在當場的受害人,法院還是有可能隻判死緩,又不是沒有先例。而且,那還是對直接犯罪的人,而像他們……”
她轉頭看著馮耀陽和曹紅卉,輕飄飄地問:“像他們這樣的皮條客,得害多少孩子才會被判死刑啊?”
“我沒櫻”曹紅卉搖頭否認。
馮眠笑道:“不用謙虛,你的安眠藥效果很好,我又不是沒試過。”
叢明晨無力地喊:“馮眠,你不能這樣!”
馮眠轉回頭來看她,臉孔灰暗,眼神憂傷:“想到有那麼多孩子活在這樣的恐懼裏,你不覺得害怕嗎?我可是怕到……不敢從噩夢中醒來呢。我老睡不著覺,難得睡著一回還要做噩夢。我的夢裏都是老鼠,你知道它們有多可怕。可是,我每回都覺得,在現實的惡麵前,噩夢都變得可以忍受了。哪怕夢裏都是老鼠,也好過睜開眼對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