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問(1 / 2)

方銘祖母林氏,本不是什麼書香出身,澄城外一鄉野村婦爾。

年輕時,是極有主見而又潑辣的一名女子。按,像她這樣莊戶人家的女兒,到了婚嫁年紀,不是在十裏八鄉尋一相差仿佛的壯勞力,撐起家門;至多也不過就是尋個在大戶人家當差的還算有頭臉的子配了,如此這般,才叫門當戶對,最是皆大歡喜,兩相得宜。但當年的林大姐卻偏偏看上了一名窮酸儒。

那時,方正戌已漸漸脫去了少年時的神童光環,以廩生之資,三次鄉試,卻屢屢不第,頂著澄城史上最年輕的秀才之名,卻明裏暗裏地愈來愈為人們所冷嘲熱諷。那一年春,方正戌家裏討了長房管事的好,許了他去城外方家的莊子上暫住散心,避避那些閑言碎語。

於是,也不知那一整個春發生了些什麼,一心隻讀聖賢書而蹉跎了婚期的方正戌,和青春爽朗的莊戶女林大姐,一來二去的,竟對上了眼,最後曆經了一番不大不的折騰,兩家人竟還真結成了親家,婚後的兩人琴瑟和諧,哦,不,鍋鏟和鳴,好像也有點不對……總之,方正戌漸漸放棄了好高騖遠的理想,去了族塾,執起了戒尺,開始了教書育人的生涯,林大姐則安心於後宅,在自家夫婿的教導下慢慢學著如何寫“相夫教子”四字。

生活就是這麼流淌,平日裏,方正戌別無所好,唯嗜書如命,極愛收集個古籍善本什麼的充實書房,但族塾的月俸微薄,故而一家子的吃穿用度外加那些不菲的文房支出,大多仰賴驕傲堅強勤快的林氏在想法子勉力支撐著。

後來便是老來得子的喜悅,又經曆獨子早夭的哀痛,所幸的是,此時兒媳蕭氏肚中已有下一代在孕育,保住了方家香火不斷。

至於蕭氏,不但嘴上似個悶嘴葫蘆般,連操持家事也是束手束腳的從沒個準主意,後宅大事體她既幫不上忙也插不上手,但孫兒方銘幼時便顯出不同,成了一家老的期望所在,在用度上自是更須節衣縮食全力供養了。

生活的艱辛,不止體現在林氏早早染霜了的滿頭青絲,眼睛,胳膊,手,腿,腳,全身上下更是從年輕起就落下了成堆的毛病,但林氏從不願以病弱示人。待到方正戌熬到能主持塾學,林氏也從一介村婦成了當之無愧的書香之家的主母,塾學子弟們敬服的師母。

方銘細細回憶著這些,突然,他胸口一緊,忙伸出一手捏緊了衣領,一手則撐扶住了那株老禿柳,大口地喘著粗氣。

幽靜的狀元橋下,河水流動的聲音掩蓋了橋頭這邊急促的呼吸聲,呼吸越來越困難,肺腑之內火燎一般的灼疼,方銘撕開衣襟,雙手緊抓樹幹,前額抵著手臂,闔著眼,滿頭大汗,腦海中這一世的畫麵卻不停翻滾,林氏慈和,方正戌嚴正,蕭氏怯懦,李大娘木訥,方管事精明,楊老頭暴躁,街鄰碌碌……

所有的這些和前世的記憶攪和在一起,糾纏得方銘隻覺頭痛欲裂,一片混亂中,腦海中有個聲音突然跳出來:

“你,到底是誰?”

“……”

“你為什麼來這裏?”

“……”

弓著身,低垂著頭的方銘,嘶著聲,依舊用力喘著氣,但冬夜陰冷的空氣裏,他的心肺咽喉卻好似要被燒融了一般。

“不回答麼?”

方銘全身劇烈顫抖起來,雙目一片漆黑中有金星迸射。

“我……”

隨著這個字的吐出,冥冥中,像是有什麼早在期待著他的回答一般,氣息陡然平穩下來,腦中不停激蕩著的畫麵也漸趨平複。

又過了許久,方銘遲遲未接上話,腦中的那個聲音卻也並不催促。

寒夜清月之下,潮水聲聲仍在,冷風呼呼依舊,方銘似終於下定了決心,緩緩再次啟開唇,虛弱地答道:

“我姓方。”

眼前,一片光明……

……

再不美的月也還是須掛在那低沉的夜幕上,陰雲移開的時候總會投下些可稱皎白的散光,河中的月影氤氳蕩漾,岸邊的枝條隨風輕顫。

方銘直起身,以袖抹去額上的汗,胡亂整了整散亂的衣襟,轉身,抬腿,稚的身軀卻流露出少年人朝氣成長的意味,兀自有些嘶啞的嗓音響起,隻聽他輕吟道:

“少年離家終歸日,碧落黃泉何處見。”

一字便是一步,一調便是一踱,往著來時方向,衣袖灑灑甩動,少年施施然地拾道往家而回。

狀元河上的寒風再次卷起的時候,岸邊,那株老禿柳,齊刷刷地掉下了滿樹的枝條,樹枝敲打著青石板的岸沿,“嗒嗒嗒”作響,不一刻便鋪得到處都是,微弱月光下,依舊可以清晰地辨認出,地上每一根枝條的斷麵俱都光滑平整,宛如被利劍斬開一般。

方銘回到方宅時,子時早過,靈前也已舉完了哀,正亂成一團,門下守著的仆役見著方銘,立刻向裏喊了一聲:

“銘少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