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度,蔣雲初不與賀府來往,卻也不刁難。
有官員排擠算計賀府,他一概將滋事一方處死,喪命的少則一兩個,多則一兩個門第,人數達數百之眾。
他恨賀家,卻也容不得誰動賀家。
皇帝是地地道道的昏君,隻要蔣雲初保證他尋歡作樂、逍遙快活,便聽憑擺布。
賀朝固然為妹妹的事扼腕痛心,卻也看不得蔣雲初種種暴戾的行徑,遞了辭呈,直言昏君奸雄當道,無法為官。
蔣雲初不準,派心腹傳話:做官是為百姓。隨後差遣賀朝攜妻兒離京,予以重權,鎮守一方疆土。
賀朝思量再三,應了。離京前夕,到祠堂祭拜,對著賀顏的靈位,淚水長流。他你若有靈,勸勸他。
賀師虞那邊,自知頭上始終懸著一把刀,在煎熬中度日,病了兩場,身子骨大不如前。
賀夫人冷眼旁觀,倒生出幾分快意。
時光驚雪,一晃幾年過去,蔣雲初始終不近女色,孑然一身,閑來常去翎山書院,睹物思人。
他恩師陸休眼睜睜看著得意門生成了佞臣,痛心疾首,屢次規勸不奏效,徹底心灰意冷,辭了山長之職,離京雲遊。
賀夫人最後一次見蔣雲初,是在事發當日。
那日,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傳到賀府:皇帝要促成蔣雲初與賀顏成為眷屬,封賀顏為臨江侯夫人,賜一品誥命。
闔府嘩然,正一頭霧水的時候,蔣雲初派人過來了,要商量遷移賀顏棺槨的事。
賀家的人這才轉過彎兒來,明白了他意圖。
生時不能攜手白頭,最終也要以夫妻的名義葬在一處。
可是賀顏已經入土為安,怎能移動?
賀師虞急火攻心,當即暈厥過去。
賀夫人強自支撐著去見蔣雲初。這是超出她認知和接受範圍的事,如何也不能同意。
起先,蔣雲初不肯見,命人傳話:他與賀家,早已無話可。
她什麼都顧不得了,長跪不起,這才得以進門。
楓林路上,男子臨風而立,玄色衣袂隨風翩飛,俊顏無暇,消瘦蒼白。仍是絕世風姿,整個人似被清寒月光籠罩,與周遭隔絕開來。
賀夫人走上前去,急切地訴諸來由,求他收回成命。
蔣雲初背著手,信步向前,沉默著聽了良久,看著她,“昨日,我在夢中問她,還想不想做我的妻。她笑著,不是好了,生同衾,死同穴。”聲音如同他目光,溫柔而哀傷。
賀夫人滿腔的話忽然就哽住了,鼻尖一酸,眼淚落下。
“若成全,我感激;反之,便強來。”
賀夫人聽得他這態度,心痛到了極點,悲聲道:“你如今的樣子,不是她想嫁的蔣雲初,既如此,憑什麼擾她安寧?”
蔣雲初眸光黯了黯,並不爭辯,“多無益,您請回。”
賀夫人哪裏肯,已是不顧一切了,搶步到了他近前,口不擇言起來:“早知今日,我情願我的女兒從未與你相識。
“蔣雲初,她不欠你的,正相反,是為你賠上了性命。
“你恨,你疼,可我又有多疼?饒是如此,也認了,聽聞你這般那般的發瘋,竟還心疼你。
“可你呢?時至今日,你竟連最後一份安寧都不肯給她,你哪裏是她的青梅竹馬,根本就是她的劫數!
“不配,蔣雲初,你不配喜歡她!”
逆鱗被觸,蔣雲初下顎微動,磨了磨牙,眸子裏似有寒星落入,閃著幽冷的芒。
已然動怒,但他克製著,幾息的工夫之後,竟輕輕一笑,“或許我是不配。可就算重來多少次,我也願意在七歲那年,與她結緣。”
賀夫人僵了片刻,哭了,哭得肝腸寸斷。
她何嚐不知,他見她,隻因她是賀顏的母親。
假如女兒還在,他定是萬般嗬護,一如他們共同走過的幼年、少年歲月。
可是,造化弄人,賀師虞那個殺千刀的強行斷了他們的姻緣。
“她已經離開了……”她軟弱地嗚咽道,“她想你好生活著,你醒一醒……”
伴著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她聽到蔣雲初輕聲道:“是我離不開她。我活過,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