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董寅真而言,這世上沒什麼是不可拋棄的。
他生來卑賤,父母又沒什麼能力。老兩口起早貪黑勞苦了大半輩子,最後卻因為沒錢交糧賦稅,被前來討錢的官吏亂拳打死,連個理叫屈的地方都沒有。父母死後,大哥二哥一卷草席、一張木板把兩人草草葬在了山腳荒地下。兄長們在墓前哭了幾聲喪,回家就大鬧一通,要地的要地、要房的要房,最後見談不攏,幹脆大打出手,鬧得十裏八鄉都知道了這醃臢事,搬著板凳來看這荒唐熱鬧。
兄長兩人都不是懂得謙讓的主,眼見事情越鬧越大,二哥幹脆心一橫,借著大哥出門賣菜的功夫,偷偷聯係地主劉章,把地一賣房一燒,帶著老婆卷著錢財細軟便跑,徒留下兩個兩眼發懵的姐弟和一個回來後暴跳如雷的大哥。
大哥明顯靠不住,三姐明年也要嫁人。董寅真前思後想,看著自己細得可憐的手腕,認命一歎,背起包袱沒給大哥三姐留一句話,悄悄離開了亂成一鍋粥的家,去到仇家劉章家裏,當起了一名放牛娃。
這一幹便是三年。
在這三年裏,他學會了種地打獵,學會了如何糊弄那個越來越惹人煩的劉大地主,也學會了人生裏第一個字——董。
教他字的是一個從洛陽逃難過來的富家姐,穿著一身讓他羨慕的蜀錦衣物,纖纖十指幹淨無塵,漂亮的眉眼總是柔軟可親,笑起來時,她的嘴巴會下意識的抿起,蕩起唇邊淺淺梨窩,瞧著又可愛又軟糯。
她是個很溫和閑散的人,喜歡在太陽漸落的午後打著一把紙傘,慢慢悠悠地跟著一塊出門的兄長們來到江邊,看著他們煮茶釣魚,聽他們一些反正他是聽不懂的大道理。
什麼下三分,什麼黨錮之亂。有時候他們上癮了,還會借著酒勁嚎幾首亂七八糟的酸詩,滿口仁義道德、豪言壯誌,光是聽著就讓人心煩。
好吧,實話,他還是有些羨慕的。
至於到底在羨慕什麼,他也不大清楚。是錢嗎?好像有點。是出口成章的才能嗎?嗯…答案好像接近了。
【我到底想要什麼?】
董寅真冷眼看著劉大地主抱著自己的老婆哈哈大笑的蠢樣,腦海裏滿是父母死時無法瞑目的雙眼。
【我想要什麼?】董寅真在心底默默問著自己。
“是權力吧。“
聽他訴苦的,是平日裏和他一塊種地放牛的李德發。他嘴裏含著一枚銅錢,那雙總是陰森森瞅人的雙眼,此刻正緊緊閉著。寬大的壽衣穿在他遍體鱗傷的軀體上。白燭燃盡過半,冉冉白煙飄散於黑漆漆的屋頂。董寅真看著這個平日裏喜歡跟他吹牛罵地主的好兄弟,為他上了最後一柱香。
願你來生能投一個好胎。
董寅真再次背上行囊,趁著夜色,逃離了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家鄉,踏上了一條迷茫而不知歸處的離鄉路。
可是世事卻比他想的還要艱辛。
因為黃河決堤了。
奔騰的河水席卷了沿岸的村莊,大量的難民背井離鄉,一路乞討哭嚎、求問地,抱著親人死去的屍首哭訴世事的無常不公。三千世界無人不痛,無人不苦。黃河決堤,大旱又來,餓殍千裏,白骨露野。瘟疫、蝗災在這個多事之秋接踵而來,如今別是成一番大事就連活命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董寅真不想死,所以他隻能吃人。
吃人偷糧,乞食殺人。他拿著一把刀,瘋狗般殺出一條活命血路。人命值錢嗎?或許值錢,但在這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混蛋世界,道德真的沒有命重要。
他如此安慰著自己,在黑夜中負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