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爐正煎艾草水,然而炭命將盡,火焰明滅不安。
爐邊不此時不燥不冷,正好將息,席銀抱著膝,蜷縮在爐邊守水,不留神竟睡了過去。
張鐸跨進清談居時,裏內沒有一絲聲兒。
隻有一副豔素兩極的圖景。白玉觀音下,美人朝內蜷縮著,從脖頸處起,至腰背,到膝彎……其輪廓若曹不興執筆的佛畫線條,明明催情發欲,卻又透著某種莊穆。就連那半掩在衣料中的傷痕,也和廷尉大獄中,那些同樣身受淩虐的女犯絕然不同。
張鐸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深夜幽靜。
她的背脊上映著些伶仃的花影,濃淺不依。爐風一烘,便期期艾艾地瑟動起來。
這實是一副神靈關照過的□□,難怪能令皇帝把持不住,險些成了她的刀下鬼。
張鐸想著,收回目光,走到她身旁,盤膝坐下,伸手去拿陶案上茶盞,不留意壓住了她的手指。
席銀猛地驚醒過來,見牆上映著他青灰色的影子,忙翻身坐起來。
“公子要什麼,奴來取……”
一句話未完,撲麵而來的鐵鏽氣和血腥氣,就幾乎令她幹嘔。
張鐸拿過茶盞看了她一眼,扯唇笑:“覺得我惡心?”
她不敢回答,抱膝朝後縮了縮。
張鐸收笑,到也沒逼她,自己伸手扯抽出腰帶,對襟垮肩,露出上身,轉道:
“水妥當?”
“妥當……”
她忙指了指邊上的爐子:“江伯教的,用艾草葉煮的水,把絲絹沾濕,然後替公子擦身,不能觸碰公子的創處。”著反手挽起自己披散在肩的長發,起身去爐上取水。
張鐸就著冷茶喝了幾口,反身趴伏在憑幾上。
席銀用蓮花紋銅盆取了艾葉水,在他身旁跪坐下來。
水聲伶仃,不多時,絲絹沾著艾葉水從他傷口的邊緣拭過,偶爾引出些轉瞬即止的痙攣。
張鐸索性放鬆身子,任憑肌肉震顫。
他每一次從刑室回來,都要用艾草擦身,從前他習慣自己褪衣,自己擰帕,即便是後背看不到地方,也從不假與人手。
雖然當世之人崇尚玄學中自由放浪的觀念,追求寬袍鬆帶,袒胸露乳的衣冠之風,但張鐸並不認可。
隻有囚徒才會被逼袒露,受荊條木杖,才會被裸縛於市,驗明正身,受斬吃剮。所以他不喜歡在人前裸/露,更不準奴婢們直視他的身體。
不過,她不算是奴婢,她是一隻命懸一線的半鬼。
“你不咳了。”
席銀跪坐在他身後,冷不防聽他這一問,手上動作頓了頓,聲應道:
“啊……是,江伯給奴請了大夫,哦,不是……”
她以為自己辜負了江沁的好意,在張鐸麵前把人買了,急著要否認,卻見他轉過頭來正看向自己,知道遮掩不過,忙伏下身道:
“求公子千萬別責罰江伯。”
“停下作甚。”
他反手指了指後肩,冷得很。”
見他沒有發作,她趕忙直身從新擰帕。
淡褐色的水,不多時就就被溶化的血給染紅了,張鐸從新閉上眼睛,六根清淨後,卻聽見她在背後念叨,似乎是在造什麼腹稿。
“想什麼?”
“沒……沒想什麼。”
張鐸翻過身來,麵朝向她,一腿撐開,一腿曲頂地鬆坐下來,朝她伸出沾血的手。
席銀忙去從新換了一盆水過來,擰帕替他細致地擦拭。
表麵的血大多已經被他擦掉了,剩下的滲在指甲縫隙裏,極不好清理。
席銀隻得用帕子捂熱他的手指,在用一根銀針裹著絲絹,一點一點地挑清的。
“你父母是哪裏人。”
席銀一怔,手也跟著顫了顫,那銀針的針尖冷不防刺破了絲絹,直刺入張鐸的指縫。
“奴……”
“嘶……別亂動。”
他著,把手抽了回來,含入口中抿了抿。
席銀手足無措:“奴……奴去給公子拿藥膏來。”
“回來。”
席銀被嚇得不敢動,隻得從新坐下,伸了半個頭過去看那針紮之處。指甲後已泛了烏青色,那得有多疼,可他卻好像毫不在意,從頭到尾隻是吸了一口氣,一絲失態之相都不露。
“公子不疼嗎?”
他笑了笑,就著那隻帶傷的指頭挑起她的下巴:“能有多疼。”
她被迫仰著頭:“十指連心啊,我以前被琴弦挑翻過指甲,痛得幾乎昏死過去。”
“比起前幾日的鞭子呢。”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腿上的傷,“鞭子疼……”
他鬆開手,將手臂搭在膝蓋上。平聲道:“我問你父母你慌什麼。”
“不是,是……因為公子已經問過奴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