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抬起頭,“從我的父親,到張奚,再到如今的我,洛陽所有的文人,都敗給了你,張退寒……如今我也承認,你有這個資格蔑視我們。”
張鐸抬手再斟了一盞,推遞到他麵前,“蔑視二字是你說的,並不是我的想法。”
岑照端起酒盞,十幾年來,他自遮雙目,不見麵目,此時看見酒水中的自己麵目,竟覺得有些陌生。可見玉色仙容都是虛妄,如同那些和“春山”“晶雪”關聯的雅名一樣,隻能在詩集裏浪蕩一時。
“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我是陳孝的。”
“我一直都知道。”
“為什麼。”
張鐸搖了搖頭,飲酒不答。
江上的浪濤滾滾入耳,雖是夏季,但由於江風過於淩冽,還是將原本不該在此時離枝的落葉,吹下了一大片來。
岑照伸手輕輕地拂去落在肩頭的葉子,忽道:“你為什麼不肯說當年放我走的人就是你……”
張鐸端酒的手指稍稍一僵,“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岑照搖了搖頭,“張退寒,當初陳家滿門下獄候斬,而你是監刑的主官,放眼當時的洛陽,若不是你首肯,絕不會有人,敢私自放了我,就算有人敢,我也可能平安地在北邙山,尋到一安生之所。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放我。”
“不重要了。”
他應完這一聲,仰頭一飲而盡。
“你們隻用殺我一個人就夠了,但我要殺得人實在太多。陳望也好,張奚也好,每一次我都在想,有沒有可能留他們一條性命,但事實上,哪怕我為此讓過步,最終,還是要取他們的性命。這其中沒有輸贏的快感,反生一種脅迫。我大多時候,無暇與此抗爭,不過當我一時有餘力,也會去和這種脅迫掙輸贏。”
說完,他仰麵一笑。
“可惜,我最後也沒能贏過它。張奚被我逼死,你要受淩遲之刑,至於我的妹妹……也活不下來,我的母親……”
他忽然之間,不肯再往下說了。
岑照聽他說完,即笑了一聲,這聲笑裏藏著某種荒謬的悲憫,來自一個即將死去的死囚,對一個皇帝的悲憫。
“你也是個可憐人。”
說完,他伸手撥了一根琴弦,那幽玄的聲音一下子被風聲卷入了雲天,岑照順著那風去的方向,抬頭望去。
“我死以後,替我告訴張平宣,陳家滅門絕後,也容不下她與我的後代。她和席銀不一樣,我對她,沒有情,也沒有愧疚,沒有過去和將來,她從頭至尾,都隻是我用來挾製你的一顆棋子而已。我一個人死就夠了,她不用跟著我來,因為即便她跟著我來,黃泉路上,我也會把她棄了。”喵喵尒説
張鐸望著岑照撥弦的那隻手,因為刑訊,他的指甲早已經消磨了,嶙峋的手指帶著和席銀一樣的風流之態。張鐸隻看了一眼,就將目光收了回來。
“她一生敬重張奚,必有同命之患,你我無論是溫言,還是絕情語,都無非是在為她做了斷而已。”
岑照握了手指,“這麼說,你原諒她了。”
張鐸搖了搖頭,“原諒是假的。”
他說著閉上眼睛:“同樣的問題,我也問你,黃泉路上也要棄掉她,這話是真的嗎?”
岑照望弦沉默,良久,方搖了搖頭。
“好好照顧我的阿銀。從今日起我把她交給你了。至於你的妹妹……”
他哽了一聲,“我準你,把她放在我身邊。”
張鐸笑笑,並沒有應他的話。
“陸封。”
“末將在。”
“把他帶回去。”
陸封應“是。”內禁軍即可將他從莞席上拽起,他順從地伸出手,由著自己重新被帶上刑具,側麵對張鐸道:“張退寒,從此別過。”
此句說完,押解的人,已然將他拖下了巨平石。
張鐸望著江上翻卷起的白沫,直到他行遠了,方起身拱手朝那人遠去處,拱手行了一禮,埋頭道:“別過。”
***
岑照死後的第三個月,席銀在洛陽,收到了張平宣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
胡氏將信帶來的時候,懷中還抱著一個嬰孩。
“殿下生下這個孩子不久,就在駙……不是,在岑照的墳前自盡了,送信的人已經去琨華殿報喪了。”
席銀伸手將那孩子摟到懷中,抬頭向天際看去。
已是九月天的黃昏,城中的榮木花此時盡露衰亡之相。
一夕則生,一夕則死。
榮極之後,不欠世道,也不欠自己。
席銀在嬰孩的啼哭聲中回過神來,忙搖著手臂哄它,胡氏逗弄著孩子的小手。
“是個姑娘呀。”
席銀點了點頭。
“對了,等送信的人從琨華殿回來,我想見見他。”
胡氏搖了搖頭,“恐怕……也回不來了。”
席銀一怔,“為什麼。”
“聽說,送信的人,是趙謙趙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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