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的南熙殿,幽靜如一汪深潭,冷清得沁骨。
長秋平日雖是放浪不拘,卻在政務上,絲毫不馬虎。他深知,從老趙王手中接過來的不是一個富足充盈,而是捉襟見肘的王位,這個王位要坐穩了,他不能貪玩樂,不能享安逸。他所想的,是如何在七國相互傾軋,相互算計時保得自身周全,又如何在混亂中察覺機遇,一飛衝天,為此,他步步為營,精心謀劃。
作壁上觀,是他要走的第一步,但是這一步,因為清華的死,而亂了方寸。
外頭硝煙彌漫,他卻如同世外之人,不管不問。
他靜靜地坐在大殿之上,如同一座雕像,默默凝視著眼前比墨色更濃的黑夜。
離清華的死,就快半年了。這半年裏,每一天,他都過得十分艱難,比曾經在鹹陽當質子時還要艱難。
隻要他一個人,他的思緒就會飄回到半年前,在驪山地宮,他親眼見她跳下浴火井的畫麵。想到此,他的拳頭便捏得咯咯作響,在寂靜的黑夜中,尤其顯得無助。
在他看來,清華總是會做出很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而他根本沒有辦法對她生氣。
比如,她的不辭而別,比如在秦王宮,她誤會自己是因八方密卷而接近她。
他一貫心思縝密,常人根本無法窺探到一絲一毫,而他在清華麵前,從不隱瞞,完全坦承,他寧願把她裝進自己肚子裏,生怕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片真心。
清華跳井的時候,他拚盡全力去阻止,想要拉住她,卻隻從她手上搶下了一小塊,八方密卷的絲帛,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從他手上掙脫,往下掉,掉進了熊熊焰火中,瞬間就不見了影子,沒了聲響。
那團火焰,如同怪獸,將她一口吞噬。
他的手,也因此燒成了一團火。可是他卻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因為在那一刻,他的心都幾乎要停了,掉下去的那個人,似乎把他作為活生生的一個人的感官,都帶走了。
長秋慢慢撫摸著手背上的疤痕,淩遲般承受著所有回憶和痛苦。
他變成了阿元,那個孤獨的,可憐的小王子。
“陛下,您怎麼一個人在這裏?”
黑夜中,一個人提著一團光亮走了進來,是秦朗。
“陛下?”秦朗又詢問了一聲。
長秋拿手擋著光,低聲喝道,“把它熄掉!”
秦朗這才醒悟過來,忙照做了,南熙殿一瞬間又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長秋道,“什麼事?”
秦朗便道,“臻夫人托人來問,陛下什麼時候去一趟湄宮。”
長秋便道,“她見過魏國的人了?”
秦朗道,“早上見了。”
長秋便問,“這事兒,你怎麼看?”
秦朗道,“依屬下拙見,陛下仍可觀望一陣,待暉幽一戰過後,再做決定。依目前來看,東秦氣數未盡,若貿然選擇魏國,恐有隱患。”
“我未嚐不是這樣想。但留給我的時間也不多了,真到了大戰之後,恐怕又晚了些,屆時不論是魏國還是東秦,必定認我是棵牆頭草,不肯與我真心結盟,到那時,就不是我挑人,而是人挑我了,若陷如此被動,就白費了我此番心機。”
秦朗聽到如此回答,心中的石頭算是落了地,他還有算計,有權衡,說明他終於是振作起來了。長秋數月以來的頹靡和遲疑都曾令秦朗擔憂不已。
朝中大臣對他這番表現私下早已頗有怨言,認為火燒眉毛了,而他們這個陛下卻不知道為什麼變了一個人似的,整日慘淡,要死不活,簡直毫無鬥誌,還有人猜疑長秋是在鹹陽被暗算了,中了邪也不一定,所以朝中上下也是人心惶惶,心思各異,大有唱衰的勢頭。
隻有秦朗,仍不忍在這個時候,給他任何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