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不在乎規矩了,城牆也不過是個普通的障礙,翻過去就好。”
趙佶發表完這句豪言壯語就後悔了。他整個人掛在宮殿的外牆上,雙手抓著一根繩,兩條腿輪流往下試探著,怎麼也碰不到底,他深呼吸了幾次,就是不敢放手跳下去,如同他每夜臨睡前都對自己,數完三下就滅燈睡覺,然後瞪著眼睛趴在床上一邊翻詩集一邊數,三二一二一二一。
他想起十幾年前,自己的師父險些將他從屋簷上丟下去。
趙佶是個好看的男孩子,這一點從他很時候就是毋庸置疑的真理,如今十八歲時更加地出類拔萃。他整個人有著幹淨活潑的氣質,瘦削纖細,臉部輪廓鮮明,棱角深刻,眉毛向上飛揚,這使他看起來有幾分英氣;然而他的鼻頭是圓而上翹的,眼睛是圓而明亮的,眼瞼下方鼓囊囊兩條臥蠶,笑的時候眼睛略微下垂,露出嘴裏兩顆潔白的兔牙——像一隻獵犬,激起人對於幼崽的好感。他的上嘴唇略薄些,顯得人中稍長。他的五官並不完美,然而組合在一起又是讓人舒適的。
冬至夜晚的空氣是幹燥而凜冽的,沙沙的是樹葉摩擦著風,如同夏日的蟬鳴——啊,剛才讀的詩裏有,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寒風刮過他潔白的脖頸,他打了個冷戰。
即便換下絲質的靴子換上皮靴,脫掉繁瑣的大袍穿保暖的絨袍,也哪裏夠抵抗寒冷?衣服隻是裝飾,襯得他的臉更加貴氣,可惜氣勢不足,柔弱了些。溫暖的是宮殿,是權勢和地位。
“我就想出去看個戲,怎麼風險就這麼大?”趙佶往下看了一眼,聲音有點顫抖,“王烈楓,你這根繩子好像不夠長哦……”
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雪。牆頭上也是雪。屋頂上也是雪。整個汴京城,整個大宋江山,從關內到關外,好似茫茫然的一片月光鋪滿大地。
王烈楓身材高挑,年輕俊美,深邃的眼眶緊貼著兩道劍眉,菱形的嘴唇一笑就勾出優美的弧線,然而他很不喜歡笑,就顯得整個人有些陰冷。他坐在離他一丈遠的牆頭,一隻手腕上綁著繩,皺著眉頭托腮看他:“城牆是用來擋千軍萬馬的,哪能不高啊。更何況您現在離地隻有三尺,跳下去不會怎麼樣的。真正要從這麼高地方跳下來的人是我啊。……我尊貴的端王殿下,您也不是第一次出來了,您到底是要下去還是上來?老是這麼猶豫,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王烈楓歎了口氣。趙佶最懊惱別人歎氣,盡管他離他很遠,但他還是聽得到。
“怎麼就不是好事了?”趙佶提高了聲音嚷道,他一話,人就開始晃,“好處就是,我哥當了皇帝,而我,不用受這份苦!”他聲音清亮,一道月光似的劃破空,驚起來一群蝙蝠 ,撲啦啦地騰空而起,黑壓壓地一片過去。
王烈楓嚇得低呼:“輕一點!招來人就不好了。”
趙佶吃了一驚,但嘴上還沒改過來:“能把我怎麼樣?我又不是去刺殺皇上的。招來人,你章惇那老東西是不是?他討厭我,那又如何,我不過是個王爺……”
王烈楓道:“少兩句吧,求您了。”他忽地全身一震,綁了繩的手腕一抖,趙佶忙問道:“怎麼了?”
驚覺身後有風吹草動,這於王烈楓而言不亞於一聲炸雷。他回過頭去,看見一班人馬正往這個方向走過來,他趕緊斂了聲音,向趙佶遞了個眼色,用口型和氣聲告訴他:“有人來了!”
趙佶嚇得用手捂住了嘴——他忘了自己抓著繩子——這一捂嘴導致他隻剩一隻手抓著繩子,嬌生慣養十八年的他的臂力不足以支撐他繼續停留在半空中的牆上,一時間他搖搖欲墜,然而他不能出聲,因為——
“誰在那裏?”為首的人用顫顫巍巍的聲音問道。
趙佶咬牙切齒。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絕對是當朝宰相章惇。
後麵跟著幾個差人,均是身手矯健之士。一行人迅速地朝這裏逼近,撥開草叢的聲音簌簌作響,風聲戛然而止,慘白的明月高懸,步步驚心。
怎麼可能這麼巧?除非早就洞悉了他的行動計劃,早就有備而來,準備抓他個正著。要不是他現在自身難保,一定又要和他鬥嘴八百回合,引來更多的人,最後皇帝都看不下去,派人過來調解。他可沒輸過。
可是真的撐不住了,要掉下去了。
趙佶心想,哪我才十八歲,還沒活夠呢,這花好月圓,上人間——
他驚呼一聲,又立刻捂住嘴巴,這下可好,雙手都去捂嘴了,他直挺挺地掉了下去,雪是柔軟而冰涼的,一觸碰就迅速下沉下沉,隻聽得砰的一聲,疼得他齜牙咧嘴。
“是我。”王烈楓冷靜地。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裏,背對著章惇一行人。
章惇笑了笑,提高聲音:“哦,原來是王大將軍呀。大半夜的,在這幹什麼,莫非大將軍不想當了,想要做梁上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