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地轉過頭,冷不防對上徐潔白肉肉的臉蛋——
“哎呀我的媽,你什麼時候來的??”
下意識藏起辛苦一夜的成品,王君驚恐地看著她手裏的東西:一條深藍色的五分袖裙子、同色係蝴蝶結發卡、以及一雙……黑色的低跟涼鞋。
“這不是上回咱們上百貨商店陪你買的行頭麼??”
“是咯。”她笑得很有深意:“就是上回你說還不錯的那些。”
“我是說你穿著不錯,跟我沒關係啊!!”
眼看著徐潔與小書呆子逼近,王君連連後退,“別別別,你們冷靜點,我打娘胎裏沒整過這玩意兒。你們冷靜點成不?”
退到極致,退無可退,女生宿舍裏忽然爆發出一聲哀嚎:“拜托大小姐,你們別折騰我!!”
但還是被折騰了,完全地。
半個小時後,金盆洗手、大家閨秀版本的王女俠橫空出世。徐潔退後兩步左看右看,頗為高傲的搖頭:“果然沒我好看,差太多了。”
小書呆子木登登:“嗯。”
“不過看得過去就行,打扮到這個程度已經算狗男人有福氣了。”
小書呆子推推眼鏡,繼續:“嗯。”
“但我覺得腿涼颼颼空蕩蕩的,有種什麼都沒穿的感覺啊!”
王君雙手捂著下頭,一臉麻木地搖頭:“我受不了這個,我要脫——”
“不行!來不及脫了!”
徐潔八爪魚上身,連推帶壓生生將她趕出衛生間,用生命阻止她換衣服。
“寧致恒早上七點半的課,我都打聽好了!他每天最早到教室,你現在去送情書剛好……”
不由分說拉起來就跑,一口氣衝下五樓,連口氣都穿不過來。
“你慢點!”她喊 。
“再慢你月亮沒了!”
徐潔不減反而加速,外頭熱乎乎地風撲麵而來,飛揚起發絲裙角,劃過皮膚。
有夠瘋的。
王君忍不住伸手擋臉,給作家生涯遮個羞。可是下秒鍾又想到:
或許她這輩子再也不會穿著裙子在這夏天裏這樣跑。
恐懼又期待、真誠地朝某個人奔去,猶如撲火的飛蛾。
所以忍不住。
更加拚命地邁開雙腿跑起來。
*
話說的好聽。
現實其實是她們遲到十多分鍾,哲學係教室裏已經陸續來了好幾個女同學。
寧致恒坐在尾排窗邊,一串脊背筆直如雪的山脊,目光停在窗外。
王君不遠不近地看著他,就像看一張永恒靜止的照片,感覺到無形的遙遠。
“就八個,不多嘛。”
徐潔數了數人頭,正兒八經道:“你就當她們是野貓野狗豬頭六,上!”
她推她,她像小醜闖入陌生的世界裏。
黑板上密密麻麻的馬克思主義,分開認得,合起來壓根讀不通。放眼望去師姐們個個長發及腰,棉裙布鞋的打扮清爽而妥帖。
連說話語速都是很慢的,溫聲細語地咬字,笑起來會用手背虛虛抵住唇。
王君不到兩秒轉回身,說聲‘尿急’,匆匆鑽進女廁所裏反鎖上門,之後足足半個小時沒出來。直到上課鈴嘩嘩打響,她仍然雙手抓著裙擺蹲在坑上,百無聊賴地往腦門上吹氣兒。
“死王君,關鍵時候你又拉屎這麼久?!!”
徐潔在外頭踱步良久,終於暴躁踩著重步衝進來,萬分嫌棄地說:“這廁所臭死了,你趕緊的五分鍾弄好,不然沾一身屎味怎麼送情書?”
角落裏傳來回答:“我不想送了。”
“哈?”
那邊長長歎口氣,“月亮就是月亮,他在天上我在地下,根本挨不著邊。”
徐潔無語:“不就個狗男人,有什麼好慌的?天底下兩條腿的男人多得是,這個好你就收下,不好直接換。怎麼你們這些人談起戀愛怎麼都變個人似的?我真搞不懂。”
“有那麼容易就好了。”
一門之隔,王君托著臉心不在焉地回:“要是喜歡這回事能搞得清楚,就沒什麼好喜歡的了。”
“哼,算我看錯你了。”
“還以為你多瀟灑,以前一口一個男人都是狗,結果說到頭你根本就是個膽小鬼。”
徐潔抬起腿,不輕不重地踹了腳門板,賭氣說:“不管你了,你自生自滅吧!”
“自生自滅也不是這樣用的。”
話沒說完,一陣氣呼呼的腳步聲已經迅速走出女衛生間。
哎。
捶著麻掉的小腿,口上重複那個詞:“膽小鬼。”
王君生長至今十九年,從未有人說過她膽小。
她總是敢愛敢恨、說打就打,不怕黑不怕鬼,不怕髒不怕男女之別。數不清在泥地裏滾過多少次呀,她有她的老虎幫,打起架來不怕鬧大。
那麼多丫頭小子折服在這份勇猛之下,規規矩矩喊聲老大。
但徐潔是對的,她膽小。
早在很久之前便隱約感覺到,徐潔所謂的‘狗男人’之稱幾乎是鏗鏘有力。
因為大小姐發自骨子裏覺得自個兒白白胖胖有福氣。管你好的壞的男人女人,看不上就是看不上,反正她有錢為所欲為,絕不委屈自己,願意好吃懶做優哉遊哉地晃悠過人生。
王君不同。
她多是看過話本裏忘恩負義的窮小子、喜新厭舊的壞男人。十裏八鄉有煙癮酒癮沉迷賭錢打媳婦的老爺們又那麼多,理直氣壯地致使著女人洗衣做飯,為他們端洗腳水。
她的‘狗男人’純粹是種調侃,是種不信任。
從小遠離情情愛愛,無論爹媽如何說‘你長大後肯定能找著個靠譜的好小子’、‘咱們把關才不會讓那種小流氓過關’。她就是不相信世上能有多少好男人。
好像更不相信她有那麼好的運氣,能夠、值得那稀少的好男人。所以選擇大大咧咧,選擇劍走偏鋒成為女作家。她不止希望揚名立萬掙大錢,更多希望用努力填補運氣的空缺。
沒有好男人就不要搞戀愛,不搞戀愛照樣靠自己活下去才行。
她為著年少的覺悟而奮鬥,混成如今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家,遇到寧致恒。
猶如不期然走進一場朦朧霧水籠罩著的美夢,還未走近,已經開始畏懼煙霧散盡後的真相會令人失望。當然還怕美夢將她這不入流的鄉下姑娘拒之門外,連這遙望的資格都沒收。
所以停留在這再好不過了。
她那兩個月六十天的喜歡,裏麵至少有五十八天不想讓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