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世界還可以再糟一點(1 / 3)

門吱啦一聲開了。

“媽,醫生怎麼說?”

媽媽歎了口氣,想了很久,說:“沒事。”

那個時候,一種不祥的預感充斥了我的全身,這種感覺在十年前我將要離開外公外婆回到媽媽身邊的時候一樣。絕望的,冰冷的,無助的,害怕的,怨恨的,羞恥的。

我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女孩,從我出生之時一切似乎已經命定,媽媽為了逃計生,在寒冬臘月裏躲在床底下,她說那時的她隻能趴著眼睜睜看著計生隊的人漸漸逼近的腳步,他們手中明晃晃的手電筒似乎要照亮沒個角落。她說如果那時真的被抓走,等待我們母子的隻有死。

那時的我已經八個月大,基本成型的我毫不知情地呆在媽媽的肚子裏,卻聽憑別人決定我的生死。

而每一次我都得以保命的原因在於我有一個神通廣大的爺爺,他們把計生辦裏所有的機關都打通,所以當媽媽因疼痛喊出聲的時候,他們沒看見似的離開了房間。

——與此同時隔壁傳來了孕婦的喊叫聲,他們順理成章地帶走了那個替罪羔羊。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個孕婦,也是被安排的。

她為了得到十萬塊,不惜犧牲掉自己的孩子。

那時候的顏家有權有勢,呼風喚雨,什麼都不缺,惟獨缺的,是一個男嬰。所以他們鞍前馬後,傾盡全力,隻想保住媽媽肚裏的孩子。

真可惜,我是個女孩。

媽媽最終早產下了我,臘月十八的夜晚,媽媽的羊水毫無征兆地破掉。當時家裏隻有她和太奶奶兩個人,沒有任何的接生工具,太奶奶隻有眼睜睜地看著我和媽媽糾纏了四個小時,我的頭暴露在外麵,身子卻留在了媽媽的子宮裏,那時媽媽求太奶奶把連接我們兩個人的臍帶剪掉,太奶奶隻是淚眼婆娑地搖著頭,她一直不敢說,那把剪刀剪下去,一屍兩命。

而後是老伯父幫媽媽找到了接生婆,當然她收了足夠她下半輩子生活的錢。那個年代,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政策的獻生者,更何況是一個背負上超生罪名的家庭。

我終於頑力地活了下來。可是上帝並沒有派那麼多的天使來守護我,當時陪伴在我身邊的隻有媽媽和外婆,外婆哄我笑,跟我說話,喂我吃飯,幫我穿厚厚的衣服,還給我買漂亮的虎頭帽和撥浪鼓,她會指著我的臉說這裏像媽媽那裏像爸爸,隻是後來她再也不敢提爸爸了,因為一提起那個男人的名字,媽媽所有的堅強都分崩離析。

自從知道我是女孩的那天起,媽媽的床前慘淡地像座墳。爸爸沒日沒夜地奔波在工地上,家都不肯回,仿佛那個女人生下的不是他的孩子。叔叔姑姑沒有人來,他們對我這個剛到人世上的小侄女不感興趣,而奶奶,她為媽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電話讓外婆來,讓她來幫忙照顧一下小孫女,她說最近家裏忙的慌。

奶奶為了再添個男嬰決意把我送到外婆家,所有的決定他們都瞞著媽媽一個人。我想這是這個女人這輩子為我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雖然想想,她並沒有為我做過什麼,她的存在隻是一直提醒我有著被人遺棄的過去和擁有一個不被歡迎的家庭。

而我在外公外婆那裏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從懵懂無知到處世精細。

記得那時的我老生病,在半夜裏嘔吐。外婆家裏枕頭上繡著的大公雞被洗了很多遍,雞冠由紅變白,我的病卻一直都沒好。外婆看見我昏天暗地地吐的時候就哭,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哭,她會摸著我的肚子說:“哪裏不舒服,囡囡。”她明知道這樣的撫摸於事無補,她還是去做,隻是想讓自己在那時看起來不要那麼無所幫助。

可是外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真的。在所有人都不要我的時候,是你用你寬厚的大手把我攬入懷裏,用你布滿粗繭的臉摩挲我幼嫩的肌膚。是你還願意為我的病痛流淚,而我的爺爺奶奶他們,卻在離我幾百公裏遠的地方,為了媽媽能再生一個男孩奔波求藥。

他們甚至在討論著如何把我驅逐出顏家,來避免他們不得不負擔的巨額罰款。

當我和鄰居家的孩子玩過家家的時候,那個比我大五歲的姐姐總會提議讓我演沒有爸媽的小孩,她說這種角色我很會演,那時的我竟然引以為豪,並且把這件事告訴了外公,而後我看到外公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公發火,雖然平時他嚴肅冷峻,但是絕對不會生氣到親自登門開罵,並且是因為一個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