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遺孤(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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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離開的時候,穿著的是新綠的夾衫,鵝黃間枯褐色的一件夾裙,都穿舊了,但好在也不是什麼名貴的衣料。她七歲時,不愛裝飾,將妻生前為她備下的許多可愛衣衫丟在一邊。她向來貪玩不愛玎當墜物,總是問我,父親,我能摘下這個麼,我能除掉那個麼,有時候那些飾物是落衡特意送給她的,我不忍心讓她摘下。然而一日下來,催她晚飯時她身上從來都什麼也沒剩下。乳娘都是些憨厚老實的,知道將殘月遺落的首飾從房屋各處找回來,次日依然給她戴上——早晨時,她便又叮叮當當地出現在這方院子裏了。

我的殘月便是這樣一個小鳥。

在押往天牢的囚車上,我想到的盡都是這些小事。程芳在另一具囚車上,我聽見他不住哭泣,不知是為了自己將死而哭還是為了惠妃的死,哭得十分淒厲,直一波波驚醒枝上眠鴉。那淒厲在我聽來有些太多愁善感了,雖然我直到今天早晨才知道自己難逃一死,然而我現在已經接受了。

殘月今日沒有將身上首飾摘下,但願逃難路上,能用那些首飾換些錢。落衡是在用這樣的辦法救她麼?

同行的那個男孩兒可還夠機靈麼?我的殘月,她才七歲啊!老天爺,我可算個什麼東西,讓我唯一的姑娘這樣無依無靠地去海上求生。她有什麼罪過啊,她不過是身上流著武家的血,流著我的血。青闕,那孩子是叫這個名字吧,青闕,你就是豁出命去也要護著我的小鳥兒!

可我又有什麼資格要那男孩兒為了殘月丟命呢?我自己算個什麼東西!

囚車將我與程芳在天牢跟前放下,隔了三十年,我第二次進宮就是這副模樣。隻不過此時此刻我顧不得想自己有多狼狽,我隻是不停地心算殘月和那男孩子此時能逃到離長安多遠的地方了。我有意教過她一些強身健體的拳法和戰鬥技巧,隻是怕她在我這樣落魄的父親羽翼下得不到足夠的照拂,又怕自己不知何時就暴斃丟下她。但這又於事何補呢,她隻有七歲啊!

押解的武卒將我與程芳向內牢掣去時,走過一昏暗無比的窄道,在那抬頭不見天光的暗處,我忽地難以自製,發了狂地大喊起來,月娘啊月娘啊,你在哪裏了,你在哪裏了?!奇怪的是,我竟聽不清自己在哭喊什麼,喉嚨裏隻是發出詭異的嘶嘶聲,我聽到程芳驚道:“先生!”

隨著那模糊的大喊,從我嗓子裏蹦出的不是月娘的名字,是紅得嚇人的一長串鮮血,全都噴在我麵前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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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問還沒開始,我就成了啞子,我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不論獄吏問我什麼,我都說不清楚,他們便對我加刑。三十年裏我們用了武惠妃多少錢,這些錢都拿去幹了什麼,有沒有拿去養門客策反,如此種種。到了後來,我每日每夜都赤身裸體地坐在問訊室,挨鞭子,手上拿一隻禿筆,事無巨細地寫那些錢的去處,以及三十年裏我認識的每個人。好在養父母早都過世,不必牽連他們,其餘熟人不是家裏的下人,就是外麵的酒肉朋友,想必也不至遭罪。我這樣想,不過是安慰自己,他們可是真會因此喪命的。可我承擔不起自己那樣想。

我的敘述裏,當然是沒有殘月的——她變做我院裏的一隻小雀,卻是我在這沉悶囹圄裏唯一喜愛的小東西,此刻她已經飛到不知何處去了。我對獄吏說,我發妻僅生育一女,女孩兒不滿周歲便死了。我用這套言辭將殘月保護了起來。我不知獄吏是否真的信了我的話,但之後便未再問過我有無子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