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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強烈地震撼了他,使他完全忘了手上還執著筆,那筆尖長長地停留在絹箋上,信上留了沉默的墨跡。鶯奴見狀,起身將那支筆從他手指間取下來,輕輕放在筆擱上麵。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她又一次將那答案往他麵前推了推,隻不過用了另一種言辭;他原也是個舌燦蓮花的人兒,此刻竟找不到能與她的話相應的回複,一時將心中唯一的想法原本地說了出來:
“我當然十分地愛你,當然十分地愛你。”
他預感再說下去,自己就將徹底失態,但鶯奴此時聰穎地將他的話頭打斷,說道,鶯奴明白了。
他也如獲拯救一般鬆快下來,忽然對著她露出一個無由的笑。隨後他說道,魚宮主想必快要到了,我去替你尋件衣裳,給你梳頭。
鶯奴自然也是想為這次會麵稍稍化妝的,她已兩年多沒有見魚玄機了。一想到她們一別兩年,鶯奴便會油然生出一些迷惘來。她如何不把上官武昨日對她說過的話放在心裏呢?十六歲,魚玄機也長大了,現在不會有人再喚她作“小宮主”,她是聚山的女皇帝了。
她自己也變了許多,應當以不同的麵貌示人。於是她就那樣靜靜坐著,聽著上官武在閣樓為她翻箱倒櫃地尋釵覓衣。
許多年過去,他仍能極其精確地摸準鶯奴的喜好,在教主閣的舊衣箱為她找到一襲素的大袖。大袖少有素的,偏生他為她找著了這樣一件,這恐怕是唐襄過去為了什麼儀式所裁。這衣裳寬大,但鶯奴比唐襄高一些,兩肩將衣裳撐開,穿著相當挺括飄逸,恍如魏晉詩人。
隨後便要為她編發。想到初重逢時便想為她梳頭,而今竟能真切地將這頭發攏在手裏,居然有些不知所措了。鶯奴在雲南被燒壞的頭發,如今已經長齊,絲毫看不出遭火燎過的模樣,捏在手裏也像是驪奴的烏發那樣的緞子。
他將頭發束成單段,結了個偏古的發髻。雖說是舊時尚了,細看又有哪裏不同,是唯有常常鑽研美物的人才能做出來的東西,正是上官武所能做出來的東西。總覺得鶯奴已是完善的美人,而他竟還能令此更美一些,實在是讓人驚歎。
梳畢他從自己頭上拆下一支碧玉簪來,戴在她發髻上,左右看了看,十分滿意地將梳子放回原處。然過了片刻,還不等鶯奴站起身來,他忽地又將鶯奴摁住,將鏡前封了塵的妝籠打開,拿出胭脂,剜了兩指頭,替她在唇上點綴了一番。前朝髻上一枝翠,略攏素領半點紅,真是恰到最好處。
她也對著那麵鏡看了許久,久得鏡前的光景似乎能被刻下來似的。此時此刻這麵鏡前的一思一物,都是某個至善至美之主的映照,宛如新世界初誕,尚未遭外力的破壞。單單是這一幕,仿佛就能移山拔河,而金石不能轉動它。因此她也不想、也不敢動,好令這畫麵更長久些許。
——她極其、極其地確信,當她和閣主不論生死、聯手同運時,他們便有能力建成一個新的世界,而此刻就是那個世界誕生的時刻。在這新世界裏,將沒有恐怖來威脅,也沒有困難來阻擋,一切隻是平和而祥釋地前行;它的衰亡要等到閣主老去的時候才會到來,而那還有許多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