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醜年正月十五夜,都城豐陽的花燈節比祁城要熱鬧很多。燕時搖著折扇,穿著一襲雲紋錦衫走在憧憧燈火中,清風霽月,像是誰家手執芝蘭的溫潤世公子。
他那日昏迷後再一次醒來,是在一處背風的山洞裏。若不是身上的傷口還在,他差點以為眉左山發生的一切,隻是自己做的一場夢。他後背的衣衫破損,應該是拖拽時被洞中不平的石塊刮破的。燕時捂著亂成一團快要炸開的腦子不由地歎氣,這姑娘的心未免也太軟了,將他迷倒後非但沒有取他的性命,還怕風雪中處於昏迷的他凍死在這冰雪地裏,接上脫臼的胳膊將人拖進避風的山洞裏。
不趕盡殺絕,是會留後患的。
現在這位殺伐果決的殺手,已經在漣清河左岸的廊亭下站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當他搖著頭歎出第十四次氣的時候,麵前賣花燈的老伯終於忍不住開口:“公子,這花燈您買還是……”
燕時陡然回過神來,周圍已經鶯鶯燕燕圍著他聚了好幾圈,手中繡帕團扇半遮麵,含羞帶怯地看著他。燕時搖起手中的素麵紙扇,對著她們燦然一笑,將腰間的錢袋遞給老伯,“您這裏的花燈我都買了,送給各位姑娘!花燈配美人兒,才算相得益彰。”
姑娘們歡喜道謝,在爭先挑選喜歡的花燈。有的趁亂將繡帕香囊往他懷裏擲,燕時皆來者不拒一一接過,心收好。
他從各式花燈中拎出一盞放在老伯身旁,又從腰間摸出一顆金珠遞了過去:“這盞兔子燈勞煩您幫我留著,一個時辰後我來取。”
完便搖著折扇離開,寬袖錦衫在燈火搖曳下讓人移不開眼,一路引人側目。
半個時辰後,林禦史前廳走水,燕時一身黑衣伏在屋頂打了個呼哨,連同他五個暗影抽出刀劍從後院殺到前廳,兩百零四口一個活口也未留。屍首皆被從前廳燒過來的大火吞噬。
燕時換了衣衫再趕到廊亭,那裏已經亂做一團,眾人推擠著四散。那盞兔子燈被過往行人踩壞,燕時歎出了今夜的第十五次氣後轉身離開。
第二日,他在一片焦土的林府門前見到了昨夜漏網的姑娘。全家一百零六口,隻有她和乳母幸免於難,不知幸還是不幸。
昨夜她在還冒著青煙的廢墟裏哭著找她爹娘,找她下到一半的雙陸棋,找她昔之哥哥送的石榴裙……被未熄滅的餘火燙得一身是傷,直到第二日亮,她才停下來。一身單衣跌坐在焦土中,淚像是都被昨的那場大火燒幹,看著來找她的少年突然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燕時心頭猛然一震,撥開重重人群朝昨晚的廊亭趕去,他腳步邁得異常的急,殺手最忌諱的慌亂失分寸他全然不顧。最後,終於來到了漣清河左岸的廊亭下。
那盞被踩壞的兔子燈還在那裏,上麵滿是腳印灰塵,又被晨起的水汽打濕,上麵的顏料互相暈染開沾染,破損不堪。
燕時心地將它撿起來,用衣袖將踩髒的地方輕輕擦拭幹淨,盯著兔子暈開的眼睛突然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