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的骨灰還是沒能回來,三天後,卓家收到一封致歉信。
歸雲知道是誰給她的,信外還有一包東西,是雁飛平日穿過的旗袍,向抒磊的牌位,陳曼麗的牌位還有陳曼麗的骨灰。
在雁飛喪訊傳出的當日,她的兆豐別墅就被當成戒嚴場所給封了。她的遺物,一樣都拿不出來。歸雲近不得,隻留心裏的痛。她求助的人為她把一些東西帶了出來。
信中還言辭懇切,為無法將雁飛的遺體帶回感到深深遺憾。
歸雲是深深哀痛,望著遺物,隻是物是人非。
歸鳳這回打起了精神,協助歸雲從龍華買了兩塊墓地,在向抒磊的墓旁,同是青鬆之下。沒有嗩呐哀樂,隻有簡單的道別。
入墓也簡單,隻是一座衣冠塚。
歸雲在那包東西裏,撿出了一件帶血的紅梅白旗袍,同向抒磊和陳曼麗的牌位,她將五個大洋也拿了出來,一起埋進了雁飛的墓中。
這是雁飛一生深深的悲哀。可死後,她能同他們在一起。
寧靜的青鬆下,三座墓,終會拱。
歸雲突然覺得,這是一早就準備好的,讓她防不勝防。她哀戚地想,她從來都不是能留住雁飛的人。而今,連她的骨灰都無法尋回。
江江趴在歸雲的肩頭,懵懂的眼,什麼都不懂,她嫩嫩的聲音叫:“媽媽,媽媽。” 又是一場淚別,在淒冷的空氣裏。
歸鳳抬頭望天,碧空萬裏,“謝小姐,她會安息的吧?”
歸雲低頭,一切往事,埋入這裏的土地中,她不知道該何處聊寄自己的哀戚。她同她的這段故事,也埋在了這裏。
雁飛會不會安息?她的屍骨還不知道在哪裏,可是歸雲知道,她的魂兒,應該已經飄到了這裏——她生命的起點,她生命的終點。
而她自己,還得活下去。
現在是要倉皇地活下去。
十一月,工部局也好,公董局也好,都差不多八千子弟俱散盡,日本人一路一路地設卡,替換了洋憲兵的崗。膏藥旗也一家一家地掛上了平民百姓的門。
終於來到了“老範飯莊”,持刺刀的日本憲兵要中國百姓鞠躬拿旗。店裏的大小眾人,盡皆惶惶。陸明攥緊了拳,被老範按捺下來。
歸雲坦蕩地站出來,接過了旗,對老範說:“來,我們掛旗。”
他們直著腰杆子,但無可奈何,顫抖著雙手把這麵旗掛在門上。一片白糊糊的,蒙住了心,當中還有擋也擋不住的黑印子。
陸明憤憤地,重重地將拳頭捶在木門上。他的氣,他的憤,再也忍不住了,要噴湧而出。他在灶庇間裏藏了東西,掩在菜蔬筐子下的地磚裏。別人都不知道,隻有他知道。
展風臨別前,交給他一把槍和一個手榴彈,對他說:“留著這兩個東西必要時候好保命。”
陸明想,他得對不住展風了,他不是用這個東西保命的。
日本人的閱兵式,從十一月開始,連著進行了一個月。南京路、愛多亞路、霞飛路、邁爾西愛路,昔日的繁華,變成了肅殺,一處一處淪陷。
洋旗收盡了,太陽旗在上海市政大樓的上空張牙舞爪。
也有抵抗的人,在日本人閱兵的時候抗議,從南京路新世界的樓頂躍下。他躍下的時候叫:“中華民族萬歲!”
人如鴻雁,飄然墜地。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但家已亡,孑然一身的,隻有絕望。
陸明看到報紙上的報道,想,他也是同樣絕望的。他拿好了槍,也拿好了手榴彈。
小蝶已亡,他身殘,誌也不能堅。
陸明趁著歸雲和老範不注意,往愛多亞路上去看日本人換崗。
英格蘭人正哭喪著臉將手裏的槍交給了日本人,還得聽著訓。過路的中國人被勒令立正,戰戰兢兢地在旁注視著這一切。日本憲兵得意地肆意地拍打英格蘭人的腦袋。
陸明看準了,他不會靜止在這裏,他已經看清楚了帶頭的是個有軍銜的日本兵。好,就是他了。
他猛撥開人群,持了槍就放一彈。先前還耀武揚威的日本兵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地上。其他人炸開了鍋,日本兵一看,竟是個獨臂的,又是怕又是恨,合圍上來。
陸明拉了手榴彈的線,他又看準了,這邊五六個,人多,他得值回票價。人衝過去,身上已挨了幾顆子彈,鮮血“汩汩”地流出來。他已經失去了痛的感覺,隻想著小蝶。
化成了灰,也要在一起。
他撲了過去,一團火光,真的頃刻間就化了灰。
暮色沉沉,愛多亞路的地麵上一片狼藉。地是慘白的,中心一個紅,也像膏藥旗。日本人灰頭土臉收拾地麵,將中心那點紅滅去。他們決定要多做軍事演習,他們沒有想到中國平民也有這樣與“武士道”相似的俱焚精神。
但中國人又多了幾段痛。
卓家的門楣上,那太陽旗就像是白幡。
歸雲歸鳳又是奔波,合葬了陸明和小蝶。殘缺了的家,在亂世裏飄蕩。活下去的人,還得受無盡的折磨。
慶姑受不住連日的刺激,最先病倒了,卓太太的慢性喘嗽病也犯了。歸雲同歸鳳不得不分工,一個努力賺錢養家,一個在家裏努力照看病患。
但是風不止,小營生也犯到了大麻煩。日偽當局搞了“米糧統製”,老範領來了米證,大半夜就拿了麻袋去軋戶口米。歸雲見他一個人不夠用,也跟著去了。
可米店前人山人海,人人僵著麵,被風吹得幹了,成了枯燥的草,仰望生機。但米店總不開門,待日頭高了,終於開了,草們瞬間就活了,成了一窩的蜂。
生存多可貴,要爭要搶,還要自殺自滅。
來協管的是日本憲兵,瞧著直樂,火上澆油,拿起大竹竿子衝人群掃過去,立刻有人被絆倒,遭了身後的人的踐踏。
歸雲被擠出人群,避開不及,胃部被竹竿狠狠捅了一下,眼淚差點就流出來,直疼到心頭。老範大急,將她護在身後。
兩人千辛萬苦,衣冠都被扯亂了才按製買回了五斤的米。歸雲才曉得當初杜班主不讓她上街搶購米糧是多麼袒護著她。
又是暗自傷心了一陣。
老範說:“照這樣,糧油都要配給了,對咱們的店大大不利。”
歸雲點頭,她是明白的。
老範說:“那些領了日本人的證的飯店,還能經營妥當。”
歸雲也是明白的。
老範再說:“無論如何,咱們要好好熬過這個坎子。”
歸雲開了口:“咱們就花人工接他們的生意吧!不能讓這家敗落。”
兩人先去了飯莊,將東西放妥了,歸雲整理了衣服頭發再趕回家。才到霞飛坊的弄口,就一眼瞧見停在坊門邊的巡捕車。心頭又突突亂跳,有鄰居走了出來,她忙上去問:“怎麼了?”
鄰居慘淡地笑,“在查戶口本,要辦良民證。”
歸雲心裏一急,疾步往坊門衝,弄堂裏有人家養狗,此時正“汪汪”亂吠,主人喝止不住,卻不見鄰居探頭出來張望。各家的門都閉得緊緊的,嚴密守護住裏麵的人。
隻有一間石庫門的門是洞開的。
歸雲心裏“咯噔”一下,她快跑幾步,又強迫自己慢下步子,小心地,謹慎地接近那裏。
天井裏赫然站立了幾個黑衣似烏鴉的巡捕,手裏有警棍,秉棍而立。有人說話如隼唳,嗡嗡嗡嗡,迫人心煩又心驚。歸雲發現一句都聽不懂,但一邊有滬語翻譯。
“真隻有這幾口人?”
“這不都在這裏嗎?隻有媳婦去買東西了。”
大亮的電燈白熾光下,卓太太分明還病著,但是端凝地坐在客堂間中央。慶姑抱了江江,歸鳳摟著裴向陽都站在她身後。他們的身後是卓漢書的遺像,遺像下是那五字遺作。白紙黑字,磊落分明。她的目光澄澈,同樣磊落分明。得體的翠錦寬袖棉旗袍,端麗的盤髻,優雅地將右手肘擱在桌上。她似看著所有人,又似目光高過所有人。
居高臨下站她對麵的帶著隼唳相的日本兵,竟像矮了幾分。
她的聲音依然溫柔,說:“孩子還要睡覺呢!”
翻譯的人睨著眼,喝:“這是例行公事。”
歸雲這才看到滿室狼藉。桌椅雜亂,書籍飾物林落四處。隻有卓漢書的遺像和遺作端正在那裏。
翻譯又問:“你家公子呢?”
卓太太的聲音變得嚴厲而含蓄了:“卓家門風森嚴,曆代專心治學,不容這肄業的不肖子在上海無所事事耽誤學業,該收他的骨頭決不容情。”
翻譯身旁的日本兵正貓著腰看卓家的擺設,竟也是個識貨的,他伸手拍拍翻譯的肩,指了指卓漢書遺像下的字。翻譯一招手,喚來兩個偽軍巡捕,“拿回去充公。”
卓太太霍然站起來,“這是先夫遺物。”
慶姑也忙道:“自家寫的,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誰知那翻譯反手一推,將卓太太推落坐到椅子上。慶姑懷裏的江江忽然就說了話:“打人,是壞人!”翻譯回頭看看,身後那個日本兵倒是瞧著好笑,看他一個中國人被一個中國幼兒奚落。他成了被人取笑的狗,惱羞成怒了,衝過去就要打江江,慶姑連忙往後避,裴向陽一個箭步衝過來,攔住他。歸鳳慌忙道:“先生,小孩子不懂事,給您賠罪了。”
他氣惱發狠,立刻喝令偽軍巡捕去拆卓漢書的字帖。歸雲這時候再也顧不得什麼了,她撲過去,擋在字帖前,就叫:“這是先父遺作,請尊重亡者。”
惱怒的巡捕哪裏管她,將她往旁邊一推,她踉蹌倒地,還沒站穩,就被急於求功的巡捕用槍靶子在腹部捶了幾下。
卓太太、慶姑、歸鳳、裴向陽都大急,趕著過來扶她。一眾人蹲著,憤怒地瞪著那群人,他們已經將卓漢書的字帖扯了下來。翻譯諂媚地笑著,雙手奉給身後的日本兵。
日本兵眼裏流露出欣賞,這時候,他身後有個人輕輕走了進來。巡捕們閃開了一條道,日本兵也轉身,有些意外,但是還是朝那人立正行了個軍禮。
那人走近了,先將卓太太扶了起來,鞠了一躬,道:“師母,您受驚了。”
日本兵受驚了,歸雲等也怔住了。
藤田智也轉身嚴厲地朝日本兵“劈劈啪啪”說了大堆的日本話,日本兵漸漸恐懼了,立刻立正,將手裏的字帖親自又掛回了卓漢書的遺像之下。
翻譯也恐懼了,他聽懂了,這是個更大的頭,他正責備他們的辦事不力,又是同這戶人家有些交情的,他怕要糟,也立刻低頭認了錯。
藤田智也訓斥完了,轉頭對卓太太說:“師母,請您放心。”
卓太太是心驚,可聽他這樣說,又心安了,她點點頭,“謝謝你了。”
藤田智也立正躬身,他不敢當。
巡捕三三兩兩撤了,沒了進門的氣勢。翻譯一臉的鬱卒,似無處可發泄。歸雲瞧見了,顧不得還疼痛的身體,站起來拿了兩張鈔票就暗暗塞進了翻譯的手裏。她小聲說:“多有得罪了。”
翻譯一愣,他原存了些報複的心思,可被花花綠綠的票子迷住了。心裏的鳥氣出來了,就順了。他順勢塞進了自己的褲兜裏,也就走了。
慶姑端了茶出來,放到桌上,囁嚅著招呼:“你――要不要喝杯茶?”
藤田智也又是躬身,他說:“學生,不敢。”
他還是走了,走的時候,江江突然衝他揮揮手,叫:“拜拜!”
藤田智也回了頭,他進來到出去,一直無甚表情,整個人是木的,這時麵色柔和下來,對著江江笑了一笑。
歸雲追了出去,叫:“藤田先生請留步。”
藤田智也站住。
“你,應該知道雁飛的事情了吧?”
藤田智也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就站著,整個人像塊要腐朽的木頭。
歸雲朝他鞠了一躬,“雁飛的屍首,還沒有入土。”
他似乎站了很久,歸雲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夜了,天空也困倦了,星星都被模糊的月光模糊了。每個人的麵目都帶著薄薄的、不可名狀的悲淒。他說:“我知道了。”
歸雲的人事,隻能盡到這裏。
她的無能為力在這個亂世之中被擴大,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把握住什麼。所有她近身的,都在離開她而去。
卓陽,如今也像斷了線的風箏,漸漸無了音訊。
她是放心的,又是擔心的。怕他的信來,被這裏四伏的人們窺探到卓家的秘密。她又盼著他的信來,時時刻刻掛著他的安危。
家國飄零,就是如此。
每個人都被九蒸九焙,內外煎熬,被迫受著“良民”的待遇。支撐著,等待黎明。又不知道黎明還有多久才會來。
淡井村附近撤了洋憲兵,日本人又不太願意打理,就給了“義務警察”去管。“義務警察”往巡捕房領了袖章,別在臂上,威風八麵。他們不管秩序,隻管收益。
好好的淡井村原本是臨街整齊的兩排鋪麵,如今多了破破爛爛的攤棚,把馬路擠得水泄不通。都是逃難來的窮人,不知從哪裏找來了竹茅雨棚,借著原本搭建好的鋪子,在外麵又搭了一層,起早貪黑,憑了自己一雙手找活口。
“老範飯莊”外麵多了兩層小鋪子。一家是賣炒米花的,擺個搖爐,整天“轟隆轟隆”的聲音聽著像爆破。上海大街小巷時時會有爆破案發生,多了,大夥也就習以為常了。
習慣忍耐,三年四載地下來,百忍成了精,不知道是中國人的習慣還是劣性。
還有一家是賣烘魷魚的。將魷魚在煤餅上烘得幹了,脆脆的,每條魷魚都有一樣的紋理。就像這裏擁擠忍耐的人,忍得久了,麵目都是一樣的。藏了活的希望,隻餘一雙死灰的眼。
甜鹹霸道的香,濃鬱到令人欲嘔。
小孩子不管不顧地頑強地長大了。
江江特別喜歡門前的魷魚幹和炒米花,裴向陽就用零花錢買了給她。她大了,會走路了,一手一把吃食,在地上劃了兩條線當作橡皮筋,一邊“嘎崩嘎崩”吃得歡,一邊自娛自樂跳著橡皮筋。
慶姑看見了,不免抓來訓一頓:“膩腥的東西,吃了就不怕得了病!”
江江饞被罵歸被罵,但還是忍不住要去吃。慶姑心裏更抱怨,對歸雲說:“隻見收錢,都不見有人管管。”
歸雲道:“都是為了活命,算了吧!”
歸鳳心疼江江,從灶庇間裏拿出了鬆花團,是老範從閘北的黑市倒來的麵粉新近做好的,原本預備著售給周圍小洋房的客人。
慶姑見歸鳳喂了江江吃,又搖頭歎氣,“真是作孽哦!”但終究沒有阻止。
江江吃得歡,笑嘻嘻地說:“還是豆沙餡噠!”
裴向陽在旁邊看著,咽了咽口水,歸雲拿了一個遞給他,“別餓著!”裴向陽正在長身體,也是饞癆的,握在手心裏猛吃了兩口。
大人們也聚在一處用午餐了,歸鳳端了菜泡飯出來。清湯掛水的,裏麵隻有菜沫子、豆幹子和胡蘿卜丁子,幹淨透底,是稀的。老範同媳婦一起備了碗瓢,筷子是用不到了。
裴向陽看著,鬆花團吃不下去了。他走到歸雲身後,說:“媽媽,我以後不吃這個了!”手裏握了半隻鬆花團。
歸雲憐愛他,摸摸他的頭,還是將鬆花團塞進他的嘴裏。
“小孩子長身體,要多吃一點。”
忽然江江一聲歡呼,有人走進店來,手裏拎了一隻紙盒子,是凱司令的奶油蛋糕。
歸雲忙站起來。
“打攪了!”藤田智也朝她頷首。
老範也站起來了,“酸菜麵是哇?稍等稍等!”
歸雲倒了茶過來,藤田智也品了口,微笑,“是黃山毛峰?當年老師留下的?”
“也隻有媽媽和藤田先生才喝得出這個茶,咱們都不太品得出的。”歸雲說,想,其實還有一個人應該品得出。
藤田智也說:“以前老師更崇尚功夫茶,隻是我對烏龍不夠偏好。”想,他喝過最好喝的功夫茶,已經是那個夜裏朦朧的記憶了。
藤田智也把奶油蛋糕推到江江的麵前,江江直搖手,“我不是今朝過生日。”
“沒有說過奶油蛋糕一定要過生日的時候吃的。”
江江就拉拉歸雲的衣角,歸雲朝她點點頭,教她說:“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江江喜滋滋地把奶油蛋糕抱了起來,去找裴向陽,“阿拉今晚給奶奶帶好吃的,你隻許吃一小塊,我也隻吃一小塊。爸爸這幾天要來信的,我們就可以在信裏跟爸爸說,我們是孝順的好孩子。”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齒,絮絮地說著,興奮著,裴向陽拉了她的小手,兩個孩子都走遠了。
藤田智也聽得怔忡,深深籲著氣。麵上來了,用熬了久的骨頭湯吊的,一鍋又一鍋,煎熬到底,也就香了。
多麼艱難?藤田智也沉浸在這種複雜的艱難的酸香之中。這是他一直想要紀念的味道,像當年娘做出來的。因為紀念,他來吃了兩三年,因為可以陷在一片鮮香的回憶裏。
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憶的人了。
歸雲說:“這幾年,靠您費心了。”
這幾年,他是找不到自己的心了。
當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隻是妹妹的屍首。他有一個貞烈的妹妹,為了純潔的愛情寧死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