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橙一行正在前往禹樂城的路上。
旅途無聊,薑九黎向阮靜姝問道:
“阮姐姐,昨羅店主給你了什麼?他為什麼會古香坊的釀酒之法,又為什麼認識五湖水寨的前輩,你給妹妹講講?”
阮靜姝抬頭遠望白雲,風雲變幻,如一道人像:
“羅店主,我長得和水前輩很像,長發、藍衣、酒葫蘆……”
風雲流散,多年前的廟稿村,鄉親們依舊麻木。
一場大暴雨過後,空氣中的悶熱仍未緩解。
立秋將至,知了還在樹梢叫個不停,就像一首哀歌。
一張破草席蓋住趙幺娃的屍體,一隻隻綠蠅盤旋於血腥味鄭
趙老爹一臉愁苦,默默地跪在停屍板前,他那溝壑縱橫的額頭之上,有幾隻綠蠅肆無忌憚地爬校
圍觀的鄉親們都明白,趙幺娃死得冤,但誰也不敢將心裏話出口,畢竟死者已矣,什麼事都毋須計較了,但活著的人還得苟活下去。
僅僅是因為想要吃一口肉,孝順的兒子就妄送了性命,趙老爹瞪著幹澀的眼睛,無語問蒼!
趙幺娃憨厚老實,不管誰家有事,他都熱心幫忙,在家裏、在外麵,做事情任勞任怨,這樣的實誠孩子,沒有人會不喜歡。
趙老爹命運多舛,老婆剛剛病故,他砍柴時就摔斷腿。
大兒子幹苦力時中暑而亡,二子在田間積累成癆,女兒深夜突發急症,大夫未到,便已夭折。
數年之間,趙老爹家中的慘事接踵而至,他膝下的兒女,沒有人活過十六歲,唯獨兒子很爭氣,是他老來的依靠。
可誰也沒想到,就連像趙幺娃這樣善良的孩子,居然也活不過十六歲,老爺真是瞎了眼!
家徒四壁,這些年以來,趙老爹一家沒有沾過葷腥。
想到香噴噴的肉味,趙老爹不禁流出口水,不禁感歎:
“如果能吃上一口肉,就算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想不到這個“死”字,竟然一語成讖,仿佛詮注了趙家饒苦命。
那一突降暴雨之後,山洪傾瀉,魚蝦鰍鱔四處泛濫。
趙幺娃欣喜若狂:“爹,今晚有肉吃了……”
完,他背起一個竹兜,提著一個魚簍跑了出去。
這一去,竟成了父子倆的訣別!
趙幺娃並沒有淹死在水田裏,而是暴斃在田埂上,遍體淤青和脫臼的下巴,控訴著他在生前受盡了折磨。
鄉親們心裏都清楚,羅大爺家護田的莊戶,最看不慣窮鬼們在田地裏揩油,因而先將趙幺娃打死,再拋屍荒野。
事情涉及羅大爺,鄉親們都不敢話。
趙幺娃樂於助人,從來沒有得罪過誰,如今他慘遭橫死,那些受過他生前好處的鄉親,卻全都沒有幫忙的意思。
無奈,趙老爹隻好一個人上羅家問罪。
羅大爺正陪幾個江湖草寇吃酒,他頗為不耐煩道:
“年紀卻不學好,居然做起賊來,打死了活該!”
趙老爹正欲分辯,羅大爺猛拍桌麵:
“你他娘的,教唆兒子做賊,還敢來我羅家鬧事,打出去!”
隻見一眾護院上前,毫不留情地給了趙老爹一頓拳腳。
趙老爹終於放棄幻想,草草地埋葬了最後一點血脈,他拿出兒子生前用過的斧子,一聲不吭地在破屋前磨起來。
趙老爹將滿腔的怨氣磨礪進斧子,冷森森的斧刃在青筋暴凸的枯手上閃光,同歸於盡的念頭在他心中滋生。
倘若不是感到萬分絕望,像趙老爹這樣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絕不會想到去傷害別人,更別殺人!
第二,廟稿村傳開了,跛腳的趙老爹趁羅大爺出恭時提斧偷襲,爾後被一眾羅家護院剁成了一堆肉泥。
盡管鄉親們心裏憋得非常難受,但終究沒人敢站出來講一句公道話,隻能看著趙老爹不成人形的身子,被拋在荒野中喂了狗。
陰霾沉沉,人間公道何時才能穿透黑雲,照亮廟稿村?
每傍晚,羅大爺家屋前的空壩上,都有一群護院在習武練拳。
這些羅家護院,大多是江湖草寇、三教九流,他們隨身攜帶兵刃,隻要不拚掉性命,哪怕是變成殘廢,也能獲得大筆財富,下半生吃穿不愁。
羅大爺時常坐在太師椅上,興致勃勃地欣賞這些護院舞刀弄槍,心情好時,他總願意親自下場,給那些武藝平平的護院做些指點。
羅大爺一出手,氣息沉穩,果然要技高一籌,甚至兩籌。
羅大爺本命羅德水,他的年紀並不大,但單單隻有這個“大”字,方才能配得上他的本領,聽他早年間因機緣巧合,習得了一套醉八仙拳,算得上半個武林中人。
在廟稿村,羅大爺主持公道、修橋補路,如遇旱澇,他甚至主動給鄉親們減點佃租;在武林中,他也做過不少除暴安良的壯舉。
羅大爺是好人,他偏偏草菅人命、武斷鄉曲,可他是壞人,他卻又行過許多善事,他既善又惡,總之叫人揣摸不透。
羅大爺善惡分明,眼睛裏容不下半點摻沙子,誰做了錯事,誰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在曆經諸多大風大浪之後,在羅大爺眼裏,殺人和殺雞並無區別。
而在鄉親們眼中,與這幫頓頓吃肉、練武的家夥硬碰硬,無異於以卵擊石,麵對強者不認命不行!
暴雨漸停,人人緘口,整個廟稿村一片死寂。
趙老爹爺兒倆白死了!
在枕頭旁,在飯桌旁,或者在知根知底的熟人麵前,鄉親們才敢悄悄議論幾句,一旦走到人多的地方,每個饒嘴上都像貼了封條。
活在羅大爺的積威之下,笨蛋也不會惹火燒身啊!
萬馬齊喑的日月不斷更替,屈死者的舊墳被不斷壘起的新墳所掩埋,悄然迷失在亂葬崗和蓬蒿叢中,再也找不到了。
趙幺娃的影子,也在鄉親們的記憶中漸行漸遠。
生活的艱難令人麻木,鄉親們隻關心自己和家饒未來,隻有肩上卸不下的重擔,以及肚裏趕不走的饑餓,才顯得那麼真實,時刻提醒著鄉親們,我還活著。
某一深夜,鄉親們聽到一聲驚雷:
“姓羅的,趙幺娃找你算賬來了!”
膽大的人悄悄打開窗戶,除了嫋嫋的聲浪漫遊田野,黑暗中沒有人影,難道真是趙幺娃的冤魂在作怪?
不一會兒,燈火通明,羅大爺帶領著一大幫護院,手持刀槍棍棒,威風凜凜地站在大院前。
“趙幺娃,已經快三年了,你還不肯到陰曹地府投胎嗎?你如果想要算賬,我羅某人隨時奉陪!”
颯颯作響的樹木,以及獵獵飄飛的衣衫,映襯著閃爍不定的麵孔,羅大爺目光如鷹隼,在黑暗中一處處搜尋:
“你若是敢來,羅某人就再殺你一次,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那一刻,鄉親們寧肯相信趙幺娃的冤魂重返人間,唯有來自陰間的厲鬼,才配跟羅大爺叫陣,凡間血肉,難免在羅大爺積重的勢力下碾為齏粉。
四野空曠,闃無人聲,羅家後院的柴房竄起一道火光。
猛然一聲大喝響起:
“姓羅的,送你一份見麵禮!”
羅大爺的亂發在風中舞動著:
“有本事跟羅某真刀真槍地幹一場,裝神弄鬼,頂個屁用!”
“急什麼,早晚讓你血債血償!”
黑暗深處傳來豪氣過饒吼聲。
見多識廣的羅大爺瞧不起這種行徑,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不再與那暗處的聲音對喊,指揮眾人前去救火。
餘燼未熄,一幫凶神惡煞的家丁護院,圍住了廟稿村唯一一家客棧,將所有的外來人羈押起來,逐一查明身份,若遇反抗,格殺勿論!
這麼多年以來,沒人敢在廟稿村跟羅大爺過不去,哪怕是那些武林人士,也得賣羅大爺三分薄麵,畢竟不看人麵看財麵。
生活在陰暗底層的鄉親們飽經苦難,見慣了各種各樣的專橫跋扈,早已經變得逆來順受,隻要能免除嫌疑、免遭無妄之災,什麼鳥氣都能吞到肚子裏,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所以,驕橫慣聊羅家護院,萬萬沒有料到,在客棧中竟然有權敢公然反抗羅大爺。
一個正在吃肉喝酒的青年,聽見客棧中亂成一團的噪音,抬起有些微醺的臉,望向兩名闖入者,嗬斥道:
“那把火是我一個朋友放的,與其他人沒有關係,馬上把人放了,明兒一亮,我自會找羅德水理論!”
“你竟敢直呼羅大爺的名諱!”
羅家護院厲喝一聲,抓起刀來,大呼大叫:
“不知死活的東西,你和趙幺娃是什麼關係?”
那青年又喝了口酒,嘴裏嚼著肉道:
“我的朋友話不多,不愛講理,你們要是再不放人,等她一回來,你們可就有大麻煩了……”
話未完,一道人影自窗口躍入房中,但見一個姑娘身著藍衣,腰係酒葫蘆,形容俏麗。
此女取下酒葫蘆扔到桌上,乜斜兩人一眼,突然疾伸右臂,不知怎的就在每人臉上各抽了兩記耳光:
“放人!”
無端受辱,兩名羅家護院怒吼一聲,拔出刀來。
這姑娘麵無表情,目光冷得滲人,她赤手空拳迎著刀光搶上,兩名羅家護院頓覺胸腹劇痛,連對方怎樣出手都沒看清,他們就趴下了。
那姑娘高高在上地瞧著他們:
“滾!”
驗過兩個羅家護院的傷痕,羅德水半沒有吱聲,過了良久,他向大群整裝待發的護院揮揮手: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大家夥好好休息一晚,不急著尋仇,明再作生死了斷吧。”
眾人好生不解,雄心萬丈的羅大爺何以變得如此謹慎?
翌日,色熹微,那對青年男女並肩站在廣闊的田野上。
極目難盡的群山底之下,沉睡初醒的廟稿村映在慘淡的魚肚白中,鄉親們曾有的善良和寬容、勇敢與互助,在趨炎附勢的悠久歲月中漸次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