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市長心裏那麼想,但嘴上沒有說出來,他的態度盡可能地保持著克製,但是仍然頗具威嚴。“宣傳工作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因為它給公眾一種輿論導向,所以必須準確無誤。東西對了,全市人民就耳聰目明精神振奮幹勁倍增,說明我們的工作做好了;東西錯了,全市人民就神智不清心灰意懶一蹶不振,說明我們的工作做糟了……你們還年輕,一定要敬業,要珍惜現在的崗位,采訪要全心,寫稿要精心,編稿要細心,否則沒有出路嘛……”
從副市長辦公室出來時,郭雪江和連大發心裏都沉甸甸的。江濱濱早已經哭成紅眼兔子了。連大發和江濱濱再次承認錯誤,郭雪江早就無意批評他們了。“責任主要在我,副總編瀆職。”郭雪江說,“我這些天狀態欠佳,眼睛總不管事。”連大發問:“您有什麼事情嗎?”郭雪江說沒有。江濱濱問:“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郭雪江說也沒有。
反正,在副市長那兒挨過批評以後,郭雪江反而心裏輕鬆了。
一個禮拜以後,郭雪江突然接到了高耀武的電話,高耀武的聲音聽上去還是大大咧咧的:“郭總你好呀,我那個事情我又想了想,我知道你們確實為難。不過,既然你們覺得以廣告的形式搞這件事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並且,我決定加大投放力度,10萬元的廣告,你們考慮一下好啦!”
起初,郭雪江都沒弄明白高耀武在說什麼,待反應過來後,已經隻剩下驚歎的份了。
郭雪江實在沒有拒絕的勇氣,相反他的眼睛一亮,強忍著跟高耀武矜持了一下,放下話筒立刻跟王彪彙報。王彪同樣被10萬元的廣告打蒙了,他激動地說:“非同小可,確實非同小可,讓我好好想一想!隻要別讓咱哥倆腦袋瓜子掉地上,就值得考慮!”撂話筒前還自言自語似的念叨著:“姓高的,太他媽狠了!”
六
兩天後,郭雪江來到市委大樓的副部長辦公室,王彪要麵授機宜。屋裏養著好幾盆花,杜鵑、橡皮樹、君子蘭,都長得枝繁葉茂野心勃勃的,憋著勁要大紅大紫。王彪見郭雪江進屋,示意他關嚴門,然後從板台後站起來,走到會客沙發旁坐下。平時,王彪都是坐在老板椅裏講話的,很少坐在會客的沙發上。今天他挨郭雪江坐下,就有了一點兒推心置腹的意思。郭雪江坐在沙發上後,王彪又站起來,快步走到門前,伸手用力地按了按門,確認門關嚴無誤後,放心地坐回到沙發上。郭雪江已經明確感到了一種神秘的談話氛圍了。
王彪說:“雪江,你到報社三個多月了吧?”
郭雪江點點頭,說是。
“這三個來月,我覺得咱們配合得不錯。我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直腸子,就是想幹點兒事。你年輕,有衝勁兒,敢創新,不計較個人利益,真是不多見。我支持你。報社的規章執行得都不錯,嚴點兒沒壞處,如果有誰不滿意鬧意見,有我給你頂著。”
郭雪江說:“謝謝,太謝謝您了。”他覺得王彪如此鋪陳,真是有什麼大事要說了。什麼大事呢?聽聽看吧。郭雪江想。
“報社在咱們哥倆兒手上,會大有起色的,對此我有信心。遊子太人不錯,就是辦事太緩,甚至有些肉,不敢太指望他。你年輕,多幹就多幹點兒,我心裏有數。幹上三五年,你接我的班,也弄個副部長幹幹。”
“不敢不敢。我沒那個能力。”郭雪江趕緊地謙虛和敷衍。
“也包括經營上,你多操點兒心。”
“那沒問題。”
“那天你說的那件事,高耀武要發稿的那件事,我又琢磨了琢磨,覺得真是件好事,不幹可惜了。”王彪停頓了一下,他的目光始終逡巡在郭雪江的臉上,見郭雪江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十萬廣告費確實不是小數,值得咱們冒一次險。姓高那孫子也不打折,按照刊例價就可以簽字,真是夠他媽大方的。十萬呀!我們去年一年才有十萬廣告呀!所以,值得幹一場。你覺得呢?”
“我覺得也是。”郭雪江興奮地說,血直往頭上湧。
“那好。咱們就幹他娘的一次。像你說的那樣,對報紙的經濟效益,對擴大報紙的知名度,都是有益無害的。隻是畢竟有風險,我們還真得有個防範應對之策。假如領導們怪罪下來了,咱們怎麼交待?”王彪期待地看著郭雪江,他的聲音聽上去語重心長如和風細雨。
“我還是那句話,王總,出了事往我身上推,我執行總編嘛。”郭雪江脫口而出,“一般的寫個檢查什麼的,就不說了;要是真把我打入政治死牢,您想方設法撈我就是了。”
王彪眼睛一亮,立刻說:“那是肯定的,寧可把這十萬塊錢都花掉,我也會讓你的政治生命起死回生的。這是事情鬧大了的情況。如果不是那樣,壓根沒引起什麼政治地震,萬事大吉!算我們運氣好!我也有重獎,獎勵你一萬塊!”
“那倒不必那倒不必,您多關心我……我的成長、進步,就行了。”
“一萬塊少,兩萬塊,如果事情鬧不大,那麼我獎勵你兩萬塊!”
“王總您太客氣了,您這樣讓我……”郭雪江一臉窘迫,好像王彪馬上就要給他錢似的。
“你也別推辭,獎勵你也是師出有名的,一是你給單位創了收,二來呢,你也擔了個政治風險。應該,應該。你放心,我說到做到。”王彪信誓旦旦言之鑿鑿開宗明義開誠布公。
郭雪江又胡亂著客套了兩句。
王彪說:“隻是,你擔起這件事來,總得弄得滴水不漏。我是這麼想的,平時吧,我老在儒州,不審報樣是不可能的。下個月,我正好去海南,你就在那個時候把稿子發了,上邊問下來,我正好能自圓其說,不必讓他們看出咱們的計謀來。你看怎麼樣?”
“行。就這麼定了。您哪天走?”
“5月7號,下星期四。”
“哎喲,那沒幾天啦?要辦還得抓緊辦。這樣吧,三天之內我把合同跟姓高的簽了,收上錢,立刻登廣告,然後就等……”
“還有新聞稿。我走前一定要定下來。你先寫個稿子,然後我改。稿子一定要注意分寸,隻要能跟高耀武那邊兒交待,就盡可能把危害和風險降到最小。要找擦邊球那種效果。報社其他人暫不讓知道,稿子確定以後,你看看以哪個記者的名義發為好,你斟酌著辦。”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郭雪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當。反正是自己提出的丟卒保帥的主意,加上還有兩萬塊獎金在那兒等著,再加上李思懿的情分,不幹都不成了。
三天以內,郭雪江就跟高耀武的公司簽了合同,收了十萬元全額廣告費。高耀武請了郭雪江一頓鮑魚,一個勁兒地誇儒州報為民請願關注民生伸張正義。李思懿自然也格外高興,沒人的時候一邊按捺不住地吻郭雪江,一邊兒又神經兮兮地問:“沒太為難吧?”郭雪江當然是輕鬆地搖了搖頭。李思懿甚至把郭雪江帶回家裏住了一夜。
新聞稿也定下來了。王彪把了把關,然後讓高耀武看了看,他已經很滿意了。高耀武說:“我也不指望當村主任了,但是那個王八蛋也別想落好,非弄臭丫的不可。”高耀武還來了句京罵。這個人四海為家慣了,儒州話不怎麼說了,可又沒有形成其他某一城市相對固定的語言風格,一會兒說半生不熟的香港話,一會兒又來句半吊子京腔,一會兒可能又跑東北那旮答去了。說什麼話全憑一時的感覺,真是語言集大成自由自在放浪形骸了。
郭雪江說:“放著你的企業家不當,非要當什麼村官,庸人自擾。”高耀武說:“說起來也是!哎,我也是聽了鎮裏一忽悠,腦袋一熱,就答應了。啥子狗屁競選?都是瞎掰。娘希屁瞎耽誤功夫,整整三個月哩。我省裏好幾個工程哩。”高耀武這麼說的時候,哪的口音都聽不出來了。
署名的事情也確定了。起初,郭雪江打算讓孫祥上,跟他說明了利害關係,答應給他500塊錢稿費,可是孫祥拒絕了。理由很簡單:找份工作不容易,實在不敢弄飛了。然後郭雪江又做江濱濱的工作,江濱濱也不幹,原因是她剛考上公務員,準備找機會奔騰奔騰市委機關呢。這丫頭倒是直爽,也不怕領導多心。連大發更直接,嫌錢少,當然是半開玩笑說出的,真正堂皇的理由說他是編輯,從來不出去采訪寫稿的。聽上去也好像有些道理。郭雪江把錢立刻提到1000元,征求他的意見,連大發猶豫了一下,臉上很為難和痛苦,終還搖頭拒絕了。郭雪江又找賈貝貝,賈貝貝是編輯部主任,應該不會拿連大發的理由來搪塞。確實,她沒那麼說,她說了件讓郭雪江更沒法答應的事情:錢我可以不要,我隻希望我為領導分憂,也希望領導為我解難。我都副科三年了,今年能給轉正嗎?要是不能就算啦。把郭雪江氣壞了。
就剩下一個莫克了,要是再不成還就沒有別的選擇了。郭雪江狠了狠心,把稿費提到2000元,然後口氣很硬地跟莫克談。不料莫克輕輕鬆鬆嘻嘻哈哈地就答應了下來,他說:“什麼錢不錢的,您見外了,都是報社的事嘛!署我名吧。”
“嘿,莫克同誌,你就不擔心會出事?”郭雪江高興地問。
“既然領導讓幹,就一定有道理。不會錯的。”莫克說。
郭雪江從心裏感謝莫克,關鍵時刻彰顯人品,說得還真是有道理。從此以後,郭雪江更欣賞莫克了。
一切都準備停當了。
七
5月8日是星期五,正是排版的日子,也是王彪王總去海南的第二天。往返海南六天,排版的報紙5月11日出報,正好在王彪回來的前兩天。所以,郭雪江按計劃行事,選擇在那天的報紙刊登高耀武的稿子。到時候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收到丟卒保帥的效果。
星期五忙了一整天,下班後去赴李思懿的約。兩個人在一家民俗村裏吃了頓便飯,然後去公園。在公園裏逛了一陣子,親熱了一會兒,郭雪江說要回家,回去準備準備,明天是妻子沈梅的生日,打算進山裏去過。李思懿也不勉強,隻是歎了口氣,當然她的歎氣似乎有表演的成分,然後從挎包裏拿出一個信封,說:“回就回去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給沈梅買件禮物,讓她高興高興!”
郭雪江一驚:“這是幹什麼?”
李思懿道:“不幹什麼,表示表示我的心意,她也不容易。”
郭雪江伸手捏了下厚厚的信封,趕忙又鬆開手,斜覷著李思懿說:“她不會接受的,你的同情對她是不道德的。”
“誰讓你跟她說明啦?就說你買的嘛!”
“那也不成。我也不能接受。”
“雪江你跟我瞎客氣什麼?咱們以前是同學,現在……密友,你還跟我隔著心呐?我可是對你毫無保留的。”
“不是客氣,也不是隔著心不隔著心,我不喜歡接受女人的禮物,特別是金錢。你快收起來吧。”
“嘿——,郭雪江,你還來勁兒了不是?!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表示一下都不成?好人都讓你做啦?”
“做好人我樂意,幫你忙我也心甘情願,無需回報!”
“我……嘿——,邪了門兒啦今兒個!還真有你這樣的人!”李思懿的媚眼睜得大大的,表情驚訝像是看到了飛碟或者哈雷慧星。
郭雪江斬釘截鐵義正辭嚴,李思懿無可奈何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