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副局長覺得,競聘到了這種地步,已經不單是郭妮和劉銀花的較量了,完全演變成了一場政治力量上的角逐了。陳副局長對這場角逐充滿了渴望和信心。
劉銀花找侯副局長這件事,完全是陳副局長的主意。陳副局長說,要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陳副局長已經充當劉銀花競聘的高參了。他幫助她看了演講稿,提出了修改意見。但是他仍然讓她向侯副局長征求意見。這是他的謀略。他對自己的謀略非常滿意。他還幫助她分析了競聘形勢,指出了她的優勢和劣勢。他強化了文物科科長宋子梅和文物所所長葛岩對她的支持。他對劉銀花的支持就像二十世紀湖南農民運動一樣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有了一點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架勢。
而且,天公作美,更有力的因素來了。縣委書記出國考察,臨時點了王局長的將,王局長隻好欣然前往了。他臨行前反複叮囑侯副局長,這次競聘要把握好,不能出任何差錯,不能產生任何次生災害。王局長走的時候想,應該不會出現問題,陳副局長一個人不會鬧出什麼貓尿的。
王局長出國了,陳副局長開展工作的餘地更大了,他的幹勁也更足了。在支持不支持劉銀花這件事上,他已經跟宋子梅和葛岩完全達成共識,三個人已經談了好幾次。他們共同指導了劉銀花的演講,提出了很多建設性意見。劉銀花的心裏素質不好,即便是三個人客串評委,她站在台子上都顯得很緊張;她的口才表達也不很好,演講稿被她弄成了誦經,語氣和語速總是把握得不太好。這都讓陳副局長有些氣餒了。但是沒關係,既然選擇了劉銀花,就要毫不猶豫地支持下去,就看她爭不爭氣了,就看她的造化了。到後來,他都出現幻覺了,好像是自己在參加競聘,有了如臨大敵的緊張,也神經兮兮了。“嘿嘿,好像是在競選總統。”他跟宋子梅開玩笑說。
陳副局長對劉銀花的支持讓葛岩都有些驚訝了。四個人吃飯的時候,葛岩對自己的徒弟說:“說實話,銀花,我都沒想到陳局長這麼支持你。”這句話既是給劉銀花聽的,也是給陳副局長聽的。葛岩說:“這次競聘不管你成功不成功,也值了。有陳局長和子梅我們這麼支持你,這本身就是一個收獲。”宋子梅也說:“對,這種支持本身非同尋常,都超出了競聘的意義。”葛岩和宋子梅這麼一概括,陳副局長心裏很認同,劉銀花也立刻站起來敬酒,還說了一些感恩戴德的話,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陳副局長為什麼這麼支持劉銀花呢?這裏邊還有一個原因:劉銀花送禮了。中秋節前夕,劉銀花要送陳副局長兩瓶茅台,被陳副局長堅決地推掉了,他讓她把酒拿回去,說等她競聘成功了請大家喝慶功酒。雖然是謝絕了禮品,陳副局長也明白了,劉銀花是真投入了,是要花血本了,出手還相當地大方。但是陳副局長也有些反感,這麼多年了,也沒見你劉銀花看望過我,這次你……臨時抱佛腳啦?!多沒意思啊。但是想歸想,陳副局長覺得,這至少說明劉銀花想進步的程度,至少說明劉銀花大方的程度。後一點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劉銀花也是個認死理兒的茬兒,土話就是“鑿”。第二天,她就把一對麻核桃送到了陳副局長辦公室,而且三言兩語說明來意,放下東西扭頭就跑。陳副局長隻好收下了。這對文玩核桃相當不錯,開門貨的獅子頭,個頭大,紋理好,還勻稱。陳副局長拿在手裏,試著把玩一下,感覺很好,立刻就愛不釋手了。
陳副局長決定在支持劉銀花這件事上,不能隻局限於輔導一下演講稿了,“要走得更遠一些”。陳副局長意識到劉銀花的麻核桃在自己身上發生作用的時候,他慨歎道:“人啊人,真是有毛病啊!”
當然,劉銀花給陳副局長麻核桃這件事,陳副局長始終秘而不宣,守口如瓶。
為了最大限度地爭取局裏人的支持,陳副局長讓宋子梅和葛岩充當說客,幫助劉銀花做一些單位人的工作。其中,文物科和文物所裏的三個人中,小何小邢的工作由宋子梅去做,小趙跟郭妮和劉銀花關係都不錯,捉摸不定,有點兒難啃,由陳副局長親自去做。市場科和文化科人的工作,由葛岩去做。辦公室人的工作,劉銀花自己去做。當然,局裏所有人劉銀花都要“打個招呼”,那是一種禮節。陳副局長說:“要讓人家覺得咱們重視他(她),咱們在乎人家那一票。這樣,就能從心裏給他們施加一種影響,隻要你和這個人之間沒矛盾,隻要郭妮不去做工作,他投你一票的可能就基本上存在了。即使不投你,他心裏都會有一點兒愧疚的。”
陳副局長的宏論讓劉銀花瞠目結舌了。也讓宋子梅和葛岩驚訝了。是啊,要不是陳副局長這麼說,劉銀花自己真是想不到這一層的。連葛岩都感慨陳副局長的老道了。宋子梅也說:“哎呀,沒想到這次副科競聘這麼激烈。好在我已經正科了,要是讓我參加這次競聘,我都不一定能競上呢。”
陳副局長讓宋子梅和葛岩幫助劉銀花做工作,除了自己不便露麵的原因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讓二人支持劉銀花成為既成事實,防止他們反水。陳副局長尋思:要形成支持劉銀花的三人小組,要形成“挺劉派”,要像非洲人民一樣緊密團結起來抵抗歐洲列強。別王局長回來了一問,你們都腳底下抹油,撒丫子跑了,都一推六二五了,都當好人去了,那可不行。
陳副局長覺得自己真的很縝密了。對自己相當地滿意了。別覺得我就會寫跳躍性的詩和對仗工整的聯,政治上我也有一套,邏輯推理上我也絕不稀鬆。他繼而想,哎呀,搞政治也不錯,玩點兒小權術爭點兒小權力也蠻有趣!在大風大浪中成長,革命鬥爭鍛煉人,真實不虛啊!
關於小趙的工作,陳副局長是這麼做的。“小趙,有一件事想跟你聊聊,最近單位搞競聘,競聘的兩個崗位都是咱們文物這塊的,也是我分管的科室。過兩天就要麵試和民主測評了,梁曉豐各方麵都很出色,局裏上上下下都很認可,但是他是外地人,普通話說得不太好,我擔心他演講的時候會緊張,一緊張就帶口音,真那樣肯定會打折扣的,評委那裏甭說了,咱們自己可要心裏有數。梁曉豐工作能力強,人品也不錯,大家有目共睹。我的意思,別因為他臨場發揮得不好,就不投他的票。”
小趙說:“不會的。”
“誇張點兒說,能有小梁這樣的人在咱們這兒工作,也是咱們的福氣。所以,咱們別因為他發揮失常——咱們假設他發揮失常,其實這種可能性也不大——就改變對他的支持,好嗎?”
“好。”小趙點了點頭。
“至於其他人嘛,他們可有千秋,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你支持誰不支持誰,那是你的事兒。你有你的選擇,你有你的判斷,那是你的權力。誰也不能幹涉。”陳副局長語氣誠懇,顯得十分地開誠布公。他這麼一說,間接傳達一個信息,這次單位競聘是公開公平公正的,既要讓梁曉豐這樣的人才脫穎而出,還要給其他幾個人一定的機會。“怎麼樣,辦公室的氣氛是不是很特別?”
“可不麼,有人讓我支持一下……”
“是嗎?”陳副局長立刻打斷她,他不想讓她說出劉銀花的名字。“也可以理解,人家跟你說了,說明人家在乎你,在乎你這一票。”
小趙點了點頭,心裏不再困惑了。
此前,陳副局長從宋子梅和葛岩那裏了解到,文物科和文物所的大辦公室裏,隻有梁曉豐和劉銀花分別跟大家打了招呼,或者短信或者qq。而郭妮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李大林老實,可能對這次競聘也沒抱什麼希望,所以也沒見跟誰打招呼。
至此,文物科所裏的絕大部分人,都傾向於支持劉銀花了。陳副局長對這種形勢十分滿意。
九
郭妮對這次競聘是有十足把握的。她胸有成竹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王局長的支持,一個是自己的素質明擺在那兒的。筆試自己沒有發揮好,成績落在了梁曉豐後麵,也沒有超過李大林和劉銀花太多,這得算失常了。後邊的麵試環節可不能大意了,必須遠遠地把他們甩開,並且最好超過梁曉豐。做到這個也不是很難的。這個把握還是有的。演講自己不發怵,大學裏參加演講比賽十幾次,每次都拿獎。答辯也沒問題,自己口齒清楚,反應也還說得過去,應該不會有問題的。而且,無論是演講還是答辯,自己還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心理素質好。這是其他人都沒法比的。所以,演講和答辯這兩個環節組成的麵試,表現應該在其他人之上的。
至於說民主測評,應該也沒大問題。雖然跟宋子梅吵過一架,宋子梅不一定會懷恨在心的。宋子梅那個人還是挺簡單的,雖然脾氣大一些,人還是很不錯的,不記仇。郭妮想,退一步說,就算她宋子梅不支持我,不才一票嘛,不起大作用嘛。至於其他人,大家又都不是傻子,這次局裏就是要提我和梁曉豐嘛,都明戲的嘛。競聘隻不過是走個形式嘛。競聘也沒什麼不好,正好我展示一下自己的實力,如果能蓋住梁曉豐,那就更好了。
在郭妮的想法裏,梁曉豐是自己的唯一對手。李大林雖然是王局長的親戚,但是來局裏時間短,工作上又沒什麼能力,人倒是老實,可老實恰恰不適合做管理。劉銀花打字員出身,原始學曆大專,論口才論氣質遠不如自己,根本不在一個層麵。在郭妮的眼裏,李大林和劉銀花隻是這次競聘的一個陪襯,是兩片綠葉,自己才是紅花,一朵即將綻放的炫目的紅花。
所以,在兩口子的家庭交談中,郭妮對丈夫的提醒不以為然,她很自信地盯著毛波的眼睛問:“有什麼問題嗎?你覺得競聘有懸念嗎?”毛波想了想,說:“也是,沒什麼懸念。”但是,毛波畢竟是毛波,他少年老成,也在宣傳部裏混了七八年了,這個時候經驗起作用了,他還是提醒妻子:“也別太大意。演講和答辯你都沒問題,民主測評那塊兒,你要注意一下。你這個人的脾氣,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而且嘴直,得罪了人你沒事了,人家可是記住了,等人家對你下絆子的時候,你還蒙在鼓裏呢。”郭妮不耐煩了,但是她並不跟丈夫發脾氣,而是撒嬌道:“好啦老公,你囉嗦不囉嗦?你怎麼這麼不相信我?!煩不煩?睡覺!”
毛波隻好妥協:“好,睡覺。”
在這次競聘中,郭妮更看重跟梁曉豐的較量。她是打定主意要勝出一籌的。梁曉豐能力固然不錯,但是也沒有陳副局長說的那麼好吧?陳副局長不隻一次表揚梁曉豐,還在會上說什麼“梁曉豐在咱們這兒工作是咱們的福氣”的話,肉麻不肉麻?不就是會寫材料嘛?不就是能給古董掌眼嘛?不就是能喝酒能敬酒嘛?有什麼了不起的。你陳副局長隻知道表揚他,從不表揚我,我也不錯嘛。我也是你分管的科室的人嘛,我也是你的兵嘛。就算我出過錯誤,把國歌放成了國際歌,那也隻不過就那麼一次嘛!誰不犯錯誤呢。我來了四年,不就這一次錯誤嘛。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原諒,王局長都原諒了,就你陳副局長抓住不放,都過去好幾個月了還提起來。看來你不如上帝,不如王局長水平高。這回,我一定好好發揮,超過梁曉豐,看你陳副局長怎麼辦。
郭妮嫉妒梁曉豐還不僅僅源於陳副局長那裏,王局長也認為郭妮跟梁曉豐有一定差距。在一次半公開場合,在兩次的私下裏,王局長都強調了這一點。為此郭妮很不服氣。她有一次甚至質問王局長:“您是不是覺得我永遠不如梁曉豐?”弄得王局長哭笑不得。
郭妮就是這麼一個人,活得簡單,自我感覺良好,身上有缺點渾然不覺。
毛波雖然隻比郭妮大兩歲,閱曆可比她多,辦事比她牢靠些。兩口子家庭會談的第二天,毛波約侯副局長打台球,打完台球吃飯,吃飯的時候毛波說:“侯局,這回您局裏競聘,郭妮也入圍了,還真沒給咱們丟臉。馬上就麵試了,還有民主測評,您還要多關照呀!敬您一杯!”毛波二兩的杯子一飲而盡。侯副局長也一飲而盡,而且答應了毛波的請求。
侯副局長不僅嘴上答應了毛波,心裏邊兒也答應了。四十多歲的侯副局長想,毛波和郭妮畢竟是小孩子,他們不懂事,自己大可不必計較的。競聘方案是自己做的,自己也是想當然的評委,主動權都在自己手裏掌握著。王局長再支持你,但是現在他遠在法國,你還是要靠我的。既然知道了我的重要性,那就算你明智,那就都好說。侯副局長受到了重視,心情好了許多,這也是權力擁有者的慣常表現。但是,侯副局長也有一點兒猶豫,到底是不遺餘力地推郭妮呢,還是執行自己的原始計劃,犧牲郭妮以離間王局長和陳副局長的關係呢?
毛波不僅跟侯副局長打了招呼,還跟陳副局長打了招呼。但是,跟陳副局長打招呼的方式有所不同,他沒有獨自找他,而是不動聲色地帶上了自己的主管領導——宣傳部常務副部長林部長,給陳副局長施加了無形的影響和壓力。
麵試的前兩天,陳副局長接到了林副部長的電話,說下午請他吃飯。這多少讓陳副局長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受寵若驚。林副部長是從市裏新派來的,很年輕,據說要接現任部長的班。陳副局長跟林副部長有過多次會務上的接觸,公務宴席也吃過兩次,酒酣耳熱之際還說過請林副部長吃飯的話。現在,陳副局長還沒顧上落實請客的諾言呢,林副部長倒是先發出邀請了,感覺很被動了。陳副局長謙虛幾句以後,當然“受寵若驚”地應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