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地方不窮酸,肥膩膩的沃土養莊稼,莊戶人也就有了殷實的日子。
八百裏的伏牛山雄雄壯壯,綿延橫亙,逶迤到這裏卻嘎然而止,甩出一片坡坡嶺嶺,胳膊連筋,筋連腿地撕拽著。隻有村北的牛郎山孤峰突起,危崖聳立,還有點山的架勢。牛郎山長年被風雨剝蝕,山上禿禿荒荒,隻養些雜草荊叢瘋長。山前的陽坡處也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樹林,砍了長,長了伐,終也不見長成材料。山上被汛洪刷出幾條大溝,溝底均有涓涓細流汩淌,出溝口又彙成清澈澗溪,繞亂石挾細沙淙淙而下。正對著各條溝嘴,積千年衝淤為一大片平川,川的盡頭,座落著村子。村子不大,有百十戶人家,大都姓王,村名就喚王家衝。
王家衝被周圍的丘嶺環裹著,北麵的牛郎山似一道天然屏障,把村子和幾十裏外的鄉所大鎮、繁鬧縣城隔開。因交通不便,王家衝自古與塵世少緣,日子象在一個山匣子裏,過得平平穩穩,白天翻黑夜,春華變秋實,日暮勞作,繁衍生息了一代又一代。
隻是近年來,不知外邊的世界咋折騰,念過幾年書的年輕人到外邊走兩遭,回來就變得嬌聲嬌語。四爺常發愣,思磨著外邊的世道:年輕人把衣裳緊身勒盡肉裏就好?惹人的地方兜得顯山顯水就好俏?姑娘們露著皮肉扭著屁股不是做姨子的材料?常有些上了年紀的父母向四爺訴說著本家人自作自賤的事,四爺聽了就戧白:“扭來了瘋去了,能不出事?管緊巴點!”但四爺總不出頭,再也不動用他那七尺大棍。
一棍掄倒一個,得掄倒多少個?村子熬到眼下這一步不容易,當初不是平著四爺的七尺大棍……。
春日天,挨近晌午的日頭抖出燥熱來。山野裏、路旁邊的野花焉焉地收攏了花瓣,打起瞌睡。一隻黃毛大狗從山岔裏竄出來,吐著猩紅的舌頭,伸出脖頸嗅聞一陣,又低頭瘋跑過去。空氣裏裹著腐朽的屍臭,在山野裏飄曳,寒人肺腑。蛇樣的山道瘦路上,一個魁偉英俊的小夥子,用一根七尺長的大棍挑著擔子悠悠走過來。在牛朗山的一個溝壑旁,尋到一棵大樹,停下來放穩擔子,就扯起衣衫抖扇著。一會兒,小夥子走下山道,蹲在了一道小溪的身邊,掬一捧清涼山溪水在臉上胡亂搓一陣,又掬一捧捂進嘴裏,這才站起身。小夥子撩起衣襟抹著臉上的水珠,一邊轉了身。一抬頭,小夥子不覺一愣,毫毛驚乍,徹骨透寒,一把烏亮的槍口正對著他。“劫賊”。小夥子心裏想著,未敢出聲,正眼瞭一眼對方,一頂瓦灰色的禮帽扣在前額上,前簷半掩半露地折著雙眼,一副鷹嘴鼻梁下,兩扇肥厚的嘴唇緊繃著。
“你這是……?”小夥子輕聲問。
“少廢話,跟我走。”漢子揮動著槍頭。
這一帶溝叉交錯,丘嶺勾連,自古養梟雄。近年來戰亂頻繁,年景饑荒,就生出了如毛成串的盜賊。他們夜伏日出,在路斷人稀的山野裏殘榨路人,謀財害命。小夥子聽大人們講多了,今天算是落到自己頭上。他心裏明白,那人會把自己逼上死角,然後扣動扳機,再去翻抖他那不值錢的擔子。小夥子想著被槍頂著腰眼慢慢向前走。前麵是一座石砌的拱形小橋,小夥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一步一步踏上階石。忽然小夥子猛一轉身,一腳踢出,那漢子順坡翻滾下去。漢子還沒有爬起來,隻見小夥子又淩空飛過來,雙腳如磐石般地砸在了漢子的手腕上,任漢子怎麼嚎叫掙紮,也難易掙脫。
“少爺饒命,少爺饒命!”漢子啃著地求告。
小夥子從地上撿起手槍,鬆了腳步,“你也配吃這碗飯?”
“不常幹這營生……。”
“哪村的?”
“杜家塚的。”
“幹幾回了?”
“不不,我是在劉大胡子手下當差的。前天王家衝的張二爺送來信,叫劉大胡子去收拾王家衝。今個劉大胡子叫我傳話給張二爺,讓他做個內應,回來半道上碰上您啦,就想撈……,我真是有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