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1 / 3)

回音

憨二不憨,隻是心眼實。這回進得城去,不定還要學多少能點子哩!

早春的黎明,山野裏鋪滿了霧。空氣裏滿是濕潤,還夾著絲絲的春的甜味兒。憨二忽兒又上了山梁,一百多斤的菜擔好象不當回事,他不歇腳,隻需雙手用力一橫,擔子就來個大換肩。天的東邊露出了橘紅的曙光,憨二扭過一個山峁,在一塊石頭旁放下擔子。他摸摸身上的褂子,濕漉漉的,褲管也象浸了水,可他不感到累,渾身還滿是勁,心裏極樂。

咋能不樂呢!滿打滿算,憨二今年該是三十六歲了,還是頭一遭進縣城。嫂子說,今年園子裏韭菜長勢好,多虧憨二,如今就能上市,準能討個好價錢。昨天嫂子親手動了鏟,並約了鄰居王大,吩咐了一陣,要王大一路關照好憨二,圖個順利就好。昨晚嫂子還向憨二丟下話,賣了菜,買一身好衣裳披掛披掛,說不準還能討個“屋裏人”。

一晚上把個憨二美得沒睡好,他起了五更,早早喚了王大,兩個人一同上了路。

離縣城五十多裏,順著大路走會省些力。王大說,挑擔子走山路,不過二十裏。不管有多少路,憨二是不怕的,他身子骨長得硬,有的是力氣,總是把王大甩得遠遠的。這會兒他又在等王大哩。

王大比憨二小六歲,人長得猴精,肥大的兩扇厚唇,包不住兩顆焦黃的大牙,而立之年,眼角就起了皺,條條的紋路裏藏著恁多的主意。要說比力氣,他真個比不上憨二,足有一袋煙功夫,他才算扭過了山峁,到了憨二眼前,還著實呼哧了一陣。

漸漸地,山顯出了輪廓,鳥兒唱了,星兒暗了。兩個小火星兒,並在一塊,忽明忽暗,“叮當叮當”瞌煙鍋的聲音恁脆,恁亮,敲醒了滿山的靜謐。

兩個人過足了癮,才覺著身上發涼,於是又挑起擔,起了腳,憨二在前,王大在後。王大真個猴,心計一動,要逗憨二,閑聊一陣,或許能把這段難挨的山路打發在幾句撩人的趣話裏。

“憨二,嫂子待你好不好?”

“嫂子好著哩。”憨二不加思索地說。

嫂子真是好。憨二八歲死了爹,十歲沒了娘,虧了哥嫂把他拉扯大。後來他長大了,哥哥也到外地工作了,盡管家裏窮,憨二也不嫌,還總會念連著嫂子,把父母留給他的強健身體和賽牛犢似的力氣都掏出來。嫂子會料事,他會賣力氣,日子過得順,他心裏就樂。大小活兒嫂子從不幹,他也不想讓嫂子沾手。嫂子能為他做飯,還能給他做衣裳。嫂子咋不好呢?

“你怕嫂子不怕?”王大又問。

“怕嫂子……不怕?”憨二勾了頭。

前天,嫂子為補身子殺了雞,不料被鄰家掃見,認定了是嫂子偷殺了人家的,就上門來鬧騰,嫂子窘了,沒法,就滾在地上哭鬧起來:“俺也不是好惹的,他哥不在家,這樣枉俺,俺憨二也不依!”憨二聽了,眼瞪得血紅,牙咬得脆響,進屋抓把鋼叉要和鄰居拚命,對方隻好讓步。這能說憨二怕嫂子?嫂子還仗著憨二哩。憨二也是支撐門戶的重要一員。

“你想不想娶女人?”王大又換了話題。

“娶女人?嫂子說不好弄,再等等。”

想起娶女人,憨二心裏就打顫。

那一年,憨二二十三歲,身子長得渾圓。嫂子說他力長齊了,沒準多重的活都能幹下來。憨二也覺得自己有恁多的力氣,終日使不盡,除了到隊上掙工分,有空就上山打柴,采些野果子,到家總也腳不停手不閑的。嫂子終日笑,憨二就無憂無慮地去做自己的活計。到隊上有隊長分活,回家有嫂子鋪排,憨二的日子是平安的。

秋天一到,隊上的活就急忙。一日,幾個婦女在北坡割黃豆,隊長對憨二說:“你到北坡拉黃豆吧,把她們割的黃豆拉完記三天工分。”憨二一聽,眼擠了,立時向隊長作保。晌午飯他硬是不回家吃,等裝畢最後一車,日頭已歪到了西天。他正要拉車下坡,一個姑娘逃命似地向他奔過來,“憨二哥,你幫俺……”。憨二抬頭一看是嚴順伯的女兒冬枝,“不打緊的,我不怕出力。”他隻是憨笑著甩了一句話。

憨二忽然瞥見隊長匆匆鑽進一塊莊稼地。

“我是隊長留下看豆的,這是我爹剛送來的菜餅,你吃一塊吧。”姑娘把憨二擋了。

“不了。”憨二扯上拉繩就走。

路被擋實了。“吃一口也行。”

“這……”頭抬了。

“吃吧。”頭低了。

“那你……”頭低了。

“俺吃過了。”頭抬了。

憨二無奈,接過來就咬了一口,這時他才舍得去看看冬枝。冬枝勾下頭,臉早緋紅了,胸脯在鼓動。

“憨二哥,擦擦汗。”冬枝又遞上一條手帕。

“你擦吧,看你臉紅的。我好省事。”嘴嚼著,扯起衣衫一抹。

“回去歇歇再拉吧。”

“中啊,我走了。”

咯噔、咯噔,山似的豆車從山坡上緩慢地滾動下來。坡上姑娘還在那裏站,盯著豆車。

憨二回到家裏,嫂子早已把飯準備好了,“憨二,今個兒咋的回來晚了?”

“北坡上的黃豆拉完記三天工分,隊長說的。”

“能拉完?”

“我打黃昏。”

“要說在秋天的火口上,咱就要多掙些。”

“一天頂三天哩。”

“你吃完就走?”

“吃了就走。”

“看把你餓的。”嫂子眯眯笑,又遞上了窩頭。

“不餓哩,吃了冬枝一個菜餅。”

“咋會吃人家的?”

“她給的。”

嫂子眉毛挑了,又擰了;眼珠子轉了,又定了。

“以後別和那女子搭話。”嫂子說。

“咋的?”憨二頭也沒抬。

“別讓她勾了魂。”

“勾魂?”

“那女子壞著哩,她和城裏人混,偷男子。”

“不礙咱的事。”憨二抹一把嘴,走了。

憨二忙了一下午,裝裝拉拉;嫂子也忙了一下午,到處打聽冬枝和憨二的事。憨二頂著黃昏回家,心裏甜甜的。嫂子卻一臉苦容。

收了秋,隊上的活稍鬆些,每日裏隻是刨紅薯。黃昏,憨二收了工,到溝底的溪裏洗手,剛蹲下,看到了水裏有人影,扭過頭一看,冬枝又站在他身後了。

“也洗?”憨二問。

“不洗。”

“有事?”

“沒事。”

“那你……”。

“憨二哥,吃了晚飯你到亂石灘的老槐樹下去一趟。”

“找誰?”

“俺等你。”

“有事?”

“去就知道了。”

“事緊麼?帶啥嗎?”

“一個人去,啥也別帶。”

“……”掬一捧水抹臉上。

“別讓嫂子知道。”

“嗯。”給別人幫忙,嫂子知道了臉就不好看,還總犯渾身疼,這憨二清楚。可今晚得去,冬枝真好,活幹不完也該幫幫。

月亮還沒出,星星亂了天。“撲踏,撲踏。”憨二順著路走,亂石灘不遠,出了村,過了土崗就是。亂石灘沒有亂石,是一片樹林,挨路是一顆老槐樹。憨二朝老槐樹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