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頁:陌書兩行篇 第十七話。青山(1 / 3)

收好銅錢手鏈,將畢業證書折好塞進口袋,來到車站。登車所需要的準備並不複雜,幸而還穿著校服,拿著畢業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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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從簡對在車上售票的阿姨說自己趕著回家幫忙農活,就順利地獲得了一個位置。等著車上的人湊齊之後,便開始了去從龍山的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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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間,回想起在墓地之中老人說過的話,沐從簡總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言澄夜家的事明明是在私底下被處理的,至少幾個月前就在著手,但事發卻是這幾天的事。之前就連言澄夜和她的母親都不知情。各路小道消息也沒有傳開,否則今天在學校,言澄夜也不會那麼輕易走出校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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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老人已經被埋下,就算是新墳,至少也去世了幾天。一個人在彌留之際會有這麼多心思關心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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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想也不可能,隻能是老人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知道,甚至參與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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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沐從簡有些後悔沒有記下老人墓前石碑上的銘文,不然回去問問自己的父親也好,至少對老人的情況會了解得多一些。之後說不定能為言澄夜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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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再想這些已經沒有多少意義,沐從簡摸了摸自己的側臉,想起之前老人說的話:“任誰都看得出來,焦躁寫在臉上”。一邊想著,有這麼明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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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和言澄夜走在一起的時候,沒有看出來她有什麼反應。是老人年歲已高,目光犀利,還是自己沒有沒能察覺她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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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歎了口氣,隻希望自己不好的情緒沒有傳達給言澄夜就好了。沐從簡看著窗外風景變幻,想著至今還沒能見到的,言澄夜母親在經曆此次變故後憔悴的神態。光是從言澄夜身上就可見一斑,劉姿阿姨的狀況隻會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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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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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著憂慮,即便窗外青翠的樹木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片片綠葉如翡翠一般閃爍著光芒,也無法吸引他的目光。隻是隨意遊移著目光,一會兒追逐著雲,一會兒凝視著過往在風中打著旋兒的葉,隨著車輛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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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日影略略傾斜,大巴穿過山腳的小鎮,車上的人在沿路的車站一個個離去,空座漸多,沐從簡也看到了自己應該下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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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的位置有些偏僻,甚至提前了下車時間,到了自己過去所走的道路的另一頭。一條蜿蜒的山路穿過叢林,如絲綢纏繞在山峰頸上,在綠葉中忽隱忽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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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他下了大巴車,沐從簡站在路邊,目送著大巴車的遠去,從口袋中拿出銅錢吊墜,戴在手腕上。一陣清風從林間拂過,掠過他的身邊,腕間銅錢撞在一起,發出了清脆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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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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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拂過山脈,平靜的林海如有人投下石子,泛起漣漪,逐漸掀起層層波浪,在滿山之間搖蕩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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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過無聲,林木搖曳颯颯。沐從簡想要由路邊的小樹林裏走向山中,卻在走進的那一刻,猶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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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上紅線傳來的溫熱與微顫,已經傳達了山中的女孩知曉了他的到來。盡管不是從以往的山頂或是山腰前來,但即便沒有道路,隻要沐從簡願意,他不論從哪裏上山都是一片坦途,絲毫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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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不同於山下被太陽直射的道路,叢林間吹來的風清涼而舒適,遠比此刻所處的地方涼爽。幾聲婉轉的鳴啼如歌在枝葉間飄蕩,一連串的野花在林中悄然盛開,為他上山指引出了一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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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如此,沐從簡卻在山下,忽然不敢邁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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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九千姐姐……真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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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從簡回想起老人的話,自己是在強人所難嗎?這樣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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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時候並沒有想過這些,但是已經到了山腳下,離九千隻有一步之遙,卻怎麼也走不過去。之前沒有想過的問題,也一股腦地湧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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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九千姐姐來處理這些事務真的好嗎……她一直都在山裏,對這些事真的了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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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對於世俗的事,麻煩九千姐姐這樣的人真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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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從簡忽然問著自己,在與九千相識將近十年的時間裏,他有過值得九千出手幫助的地方嗎?從來都是九千照顧著他,從第一次的相遇拯救了他的生命,光是這一點,他就無法報答九千的恩情。更何況之後,九千施加於銅錢上魔法,維持著他多病的身體正常運轉,百鬼莫近,以及在過去帶給他的歡樂時光,這一切的一切,即便賠上性命也無法報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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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以前總是受九千姐姐的照顧,把這當成理所當然的,逐漸忘記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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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地看著在幽暗的林間盛開的野花,他低下頭,躊躇著自己的腳步。過去自己拜托九千的事真是太多了,比如想讓九千給自己摘一顆星星,她就真的會擊碎一顆流星,帶回碎片給他。比如想要去雲海之上看看不一樣的風景,她就真的會帶自己飛上高空,乘奔禦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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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請求沒有不答應的,甚至很多沒有拜托的事情她都為自己做了。盡管沐從簡還小,想不出太多詞語來描述,但心裏也清楚,如今所遭遇的,是事關很多人未來的大事。一個不慎,很多人的命運也許就會改變,就此一蹶不振,失去希望。拿這樣的事去拜托九千姐姐,真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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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這麼做,言澄夜的後果會怎麼樣,沐從簡比她本人要清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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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中,從父親那裏問來的情報總結下來,事情已經惡化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並不僅是言看山的服裝廠一家,整個氐木市開發區有十餘家大小工廠借了數額不等的高利貸。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一片歌舞升平的氐木市下,互相拆借,私人集資擔保已經蔚然成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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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二年還能靠著上行的經濟勉強度日,可一有寒風吹來,大批看上去龐然大物公司迎風而到,紛紛宣告資不抵債,破產重組。各法人代表,借債的管理者們紛紛不見了影蹤,大量債務頓時無法兌現,頃刻間化作廢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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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轉於各擔保公司之間的資金鏈一下斷裂,債務互相傾軋之下,之前押房貸款也要擔保放債的投資者們隨即宣告破產,在被追債的日子裏惶惶不可終日。而之前貸款給各大企業的擔保公司們,之前的債務也一下變作空中樓閣,小的公司紛紛崩盤,被投資人們瘋狂追債。大的幾家憑著之前的底子苟延殘喘,為了不讓自己淪落到被投資者圍堵公司大樓的命運,對手中負債的人們,隻有毫不留情地逼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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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負債的人中,最大的,無疑就是言澄夜的父親,言看山以及他的服裝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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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與言澄夜離開學校的時候,她所說的,追債的人會把她賣掉,並非是空穴來風。至少沐從簡心裏清楚,如果無法處理債務,言澄夜的下場必定會十分淒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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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時間過得太長,很多人都忘了,在新曆之前,這個世界曾經陷入過漫長的黑暗。在那個時代買賣無法供養的兒女換取生存,是一件在平常不過的事。甚至在新的秩序尚未建立的新曆初年,這樣的事還時有發生。六百塊一個人頭,並非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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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償還債務,去和他人聯姻,這是最好的結局。但更多的可能,是被賣到不知名的地方,淪落風塵或是做其他更加不堪的工作。未來蜷縮於黑暗的角落,過著被任何人都能隨意拿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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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切都被注定,而現況也在向著最壞的方向發展:看山製衣廠資不抵債已成定局,並且也找不到其他自己來源。銀行不可能貸款,親朋好友也靠不上。而擔保公司又必須收回債務,才能避免沿街乞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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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對這樣的情況,九千姐姐能夠做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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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從簡這才發覺,對於這個問題,他根本沒有確切的答案。隻是憑著對過往心中九千的印象,盲目地來到了山腳。墓園與林間的風讓頭腦稍稍冷靜,才讓他開始思考自己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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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有些擔憂,來到了這裏,就不得不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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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為了去見九千,還是為了言澄夜,都必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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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心裏卻升起一絲悔意。沐從簡仿佛明白了,為什麼自己的父親沒有告訴母親,他為言看山擔保的事。如果可以,就算累死累活,也不想身邊的人為自己擔心。不管九千能做什麼,會不會做,隻要自己開口,一定會為她的心裏蒙上一片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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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到底該不該來見她?這種事真的要告訴九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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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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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升起了自己父親的回答。但事已至此,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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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九千姐姐的話……是她的話,總是能做些什麼的吧……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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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安慰著自己,不知為何,沐從簡從口袋裏拿出了自己的鑰匙圈。上麵掛著一把折疊水果刀,原本是妹妹送給自己的禮物,此刻緊緊握在手中,想著山林踏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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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因為這條路沒走過,總是小心為上,帶著刀總是沒錯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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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告誡自己,沿著林中的小花一路向著山上走去。沐從簡在山間如履平地,絲毫不見有什麼艱難險阻橫亙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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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是在知曉他來到山裏的那一刻,九千為他選好的最快捷最輕鬆的路線。就和過去那樣,一路走來,沿途會有各種各樣、不分季節的鮮花盛開。無數的鳥兒在枝葉間跳躍,跟隨他的腳步一路歡歌。林外雲卷雲舒在光芒斑駁的縫隙之間,偶一掠過,便有無窮變換,在眼前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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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山都在指掌之中,宛如神靈一般,指揮一切事物展現自己最美好的一麵。這是她永遠希望展現給沐從簡的,讓他每向前走一步,身上的負擔也就更重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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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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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從簡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要是能一直這樣走下去,九千一直在山上,他在山腰,時間停滯不再向前。他可以一直向著九千走去,而且也知道她會在一個確切的地方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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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不去理會山下的紛爭,不用憂心到達目的地之後的麵對。隻要心裏想著那個雖然不假辭色,但總是溫柔的大姐姐,可以一直想著她,朝著她的方向走過去。讓自己的生命隻剩下這一件事,是多麼幸福而快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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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誠心誠意地想著,但旅程總是要有結束的一天。山間的路途再長,為他引路的卻是那個溫柔的九千姐姐,總是會為他找到最輕鬆簡單的方式。即便是高聳的從龍山,不走蜿蜒盤旋的道路,而是想這樣直線向上的話,也並沒有太長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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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在他們往日相逢的從龍山的上半截,幽深林間。白發白衣的女孩望著身前不遠,在山間蜿蜒盤旋的公路,九隻光滑如水的狐尾散在草木間,聽見背後有腳步聲響起,發間毛茸茸的狐耳微微一顫,右手腕上,綴著三枚銅錢的手鏈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清脆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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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回頭,看到身後來人,原本仿佛萬年不化的堅冰一般的表情,開始有了一絲鬆動。燃燒的赤眸一挑,嘴角略有上翹,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