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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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從指縫間落著,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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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是一件很累的事,沐從簡已經很累了,最終雙手伴隨淚水從臉上落下,他的世界一片黑暗,沉入了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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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善求站在床邊,看著自己的孫子伏在膝蓋上,他也沒有想到沐從簡哭著哭著就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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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隨即又舒展開來,畢竟自己已經死了,當然不會感覺到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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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知道他經曆了什麼,但是二月還是完好的孩子,在已是四月的春天,拄著雙拐來參加葬禮,就讓他先睡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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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想著,沐善求伸手抓住床上的被單,手指卻從被單上穿了過去。他愣了一下,然後又想起自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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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間就忘了兩次,好像半夢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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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老了。死了之後,一下沒了病痛就以為自己還活著。像自己仍是壯年的兒子,已成青年的孫子一樣,都不記得活著的時候,一直躺在床上被病痛折磨著,隻能看著身邊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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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自己也是別人的過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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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呆在這裏多久,睡過去之前也沒多說幾句,本來還想多聊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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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善求暗暗歎了一口氣,雖然看沐從簡急不慢和自己聊天的樣子,自己應該還有不少的時間。但是心裏清楚,自己一直擔心所謂的沒有經曆過大事,不僅僅是戰爭,陰謀,權力鬥爭的交錯,這些他都應該經曆過了,而且要比經曆過滅世之戰的自己要懂得更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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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擔心的,就是擔心他經曆了這麼多,不知道要怎麼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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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有些不公平,自己已經七十歲,而自己的孫子年齡還才十九,不到自己的三分之一。他怎麼可能會明白未來人生究竟要遇到多少艱難險阻,要邁過多少坎坷,如何度過這漫長的人生。都說諸漏皆苦,不管是被病痛折磨的身體,還是一生的顛沛流離,沐善求早已明白活著就是痛苦,而這份痛苦也是活著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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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選擇怎樣的痛苦度過餘生,才能一直堅持到最後,不經曆痛苦掙紮,以及不得不做出的選擇是不會明白的。他生命裏最後的擔憂,無非是寄托在自己血脈的延續,在自己的兒子與孫子,寄希望於這個家庭的未來之中。盡管知道這份痛苦無法避免,但是他想,如果他們能不那麼痛苦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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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現在,最近已經死了,就不要為我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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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了不要做法事,人都死了,這麼多人跑到棺材前麵哭給誰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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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條腿都斷了,還千裏迢迢跑回來,又是下跪,又是磕頭,你又是給誰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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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辛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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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見麵的時候就想和他說這些,但是話一出口,不覺又變成無關緊要的長篇大論。以前每次和他聊天,最後往往都會偏離本意,親人之間的關係不覺就會變成教導,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後,總是沒辦法說出自己心裏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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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話說回來,自己在床上躺了那麼多年,以前是沒得選,如果自己還活著又會和他說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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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會離題更遠吧。就像自己以前,總是很想和他說說那些佛經有關的東西,但是又不知從何說起,千言萬語化成一句“你沒有經曆過大事”,怎麼都說不清。至少今天還能和他說一些對於三教九流十家的看法,如果時間足夠,總是能夠好好交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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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都已經死了。沐善求笑了一下,死都死了,還強求那麼多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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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顧四周,沐善求心裏湧起了另一種擔憂,就這麼趴在膝蓋上睡著容易著涼,可是自己拿不起現實中的任何一樣東西。就在手忙腳亂之間,門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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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夢裏的人已經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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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從簡做了一個夢,夢到了遠方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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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清冷,群山連綿,春夜仿佛大雪,世間蒼翠與白銀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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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春月夜,看不到一絲烏雲,天空繁星閃爍,仿佛巨大的幕布籠罩在上空,隻要伸出手就可以摘下。站在山頭,俯瞰溝壑之中無盡的林海,層巒疊嶂。仿佛斑駁的大海,隨著春風搖擺翻滾,在邊角掀起朵朵浪花,反射著點點銀白的波濤,洶湧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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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從簡坐在樹下,仿佛身處這片大海,如滄海一粟隨波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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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承載著自己的,則是背後將自己抱著坐在膝上,比自己高大很多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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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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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輕聲歎息著,不帶一絲情感,不知是在歎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