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妖館》(節選) 第三話。隻見應走不見留(1 / 3)

北方有無邊海,無數被魔氣感染的海獸海妖肆虐,即便是超凡入聖也不會輕易進入。滅世之戰過去了二十年,世界絕大部分都恢複了正常,但偏偏地球上的這片海域卻始終是絕對的禁區,沒有任何人類可以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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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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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教山門矗立在無邊海深處,在整個滅世會的包圍之中,因初代掌教通天教主,以其前無古人其後亦無來者的修為,為山門劃出一方天地,令截教始終作為世外之地存在。滅世會曾無數次試圖進入截教山門,卻都被那無上偉力隔絕在外,為數不多的幾次入侵還是被本應在統一戰線的陸上宗門突襲,但都被門下弟子輕易擊退,造就了修行者口中流傳的關於截教的那句“弟子息而天下平,拍案起而天下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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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教後山書崖,以山門萬仞絕壁為書架,收天下數千年藏書於崖上,數目之多,浩瀚如煙,磅礴如海,山高萬仞,書累之崖亦高萬仞,那個穿著棉袍的書生行走其間,真是渺小如塵,滄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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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整日整理書崖藏書,常年穿著的破舊棉袍自然滿是塵埃,但看著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看著他同樣清澈的笑容,又覺得他似乎縈繞著柔和的光,周身一塵不染。但往日閑庭信步的他,此刻步履急促,身影在並不寬敞的山道上,穿梭風雪間,忽隱忽現。就在這一閃一逝間,破舊衣袍帶起陣陣清風,翻過書架上一卷又一卷人類智慧的結晶,為他們拂去新塵。塵埃還未落地,他的腳步已經遠離,直奔山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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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想留,崖畔一坐便是六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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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想走,萬仞高山抬腿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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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巔崖畔,山腳海邊,轉眼流轉山道不知幾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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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起身,到他停步,不過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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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塵埃隨雪盡落無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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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平滑如鏡的海麵,看著遠處那個立在水中央的公交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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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普通的公交車站台,水泥站台上立著三個空的廣告牌和一個空的公交站次公示牌,隻有一個“無邊海”的站名孤零零地掛在公示牌上,遮雨棚下的藍色座椅立在海中二十二年依然嶄新如昨,站台上那個在無名口中兩年都沒開口的青年穿著一件黑色襯衣,一條長褲,叼著一根不知哪兒來的狗尾巴草,盤腿坐在剛剛和海麵齊平的站台上,看著海麵,老神在在,神遊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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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袍書生站在遠處,微彎下腰,拘手行禮道:“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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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扭頭把狗尾巴草吐在水中,站起身,回過頭看著書生,“喲,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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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直起腰,一步步走向站台,青年沒等他過來,就開始自顧自地叨叨,“怎麼現在才來,還以為三師弟一走你就要過來,沒想到你這麼沉得住氣,當真是要天作棋盤星作子?可這麼大張棋盤,除非師傅親自來下,不然就算你超凡入聖也夠嗆。我都說了幾百遍了,天塌下來個子高的頂著,你師兄我不就比較高麼,三師弟、四師弟、五師妹都是二愣子,你這麼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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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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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巔一道光芒閃過,一道劍氣隨著一個女孩怒氣衝衝的喊聲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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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照耀著海上垂雲被劍氣撕碎,一劍颯遝如流星,卻如萬馬奔騰,聲勢浩大無匹,先於書生,刺向青年幹淨利落的臉龐。青年歎了口氣,平伸二指夾住劍尖,那浩蕩如萬軍一向的劍勢頃刻間灰飛煙滅,再向旁一撚,劍隨指意曲,在指間消散。青年搖了搖頭,“還說不是二愣子,說兩句都說不得,真是,女孩子這麼任性可怎麼嫁得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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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走上站台,心裏想著,師兄看盡人間世事,卻當局者迷,獨獨看不破這一件事,隻好說:“師妹她也就是想贏過師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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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我還不簡單?讓她跟我到這兒打一架,她一出劍我就躺下讓她打個夠好了,真不明白這事有什麼好爭的,”青年又歎了口氣,“師妹看不破這種無聊的勝負,四師弟看不破與那魔劍同病相連的一絲憐憫,三師弟就真的是缺心眼、二愣子,看不破我修的不是閉口禪,結果好幾年都不來問我,搞得我又不好直接跟他開口,現在又看不破那個神無策的神算無遺策。當然神無策是有真本事,我也是開著外掛說話不腰疼。但你經天緯地可不能學他們啊,師弟你連生死關都能勘破,可不要執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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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麼好執迷的。”書生搖了搖頭,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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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那可說不準!”青年一拍手,叫道,“要是沒有執迷的東西,你早就來找我了,還要等到帝王將相相逢風雪中?不過也好,有牽掛才是人生,要什麼都放得下,嗬,命苦不如趁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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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對,要真無牽無掛,命苦不如趁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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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一笑一言,天地隨之一瞬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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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之後,青年撫掌大笑,“師弟到底是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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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一揮手,天上雲開星現,一同出現的,還有無邊海底無數閃爍的星光。原本黑雲覆蓋的天空,原本陰暗深沉的海底,一瞬被無數星光點亮,整個無邊海,天上天下,位置相對,絲毫不差的交相輝映,星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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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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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道方寸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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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大笑,大張雙手,而後負手而立,似要挾身後高山而超無邊海,盡顯大宗師氣態,蓄勢磅礴,胸懷天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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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關人間入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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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有幸關滄海,世間無名自橫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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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間,一個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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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此地,人間不見君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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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站在公交站台,抬眼極目遠眺,人間世事盡收眼底,婉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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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歸世外,人間歸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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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洋城郊,魔王城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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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婆娑的千葉柚和離開懷中的紅衣女孩攙扶起了仍在吐血的神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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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走下台階,幫莫惘婉收起傘,挽起她的手,讓她靠在自己肩上,稍作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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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惘婉眼神不甘,緊盯著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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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重背蒼雪,陣勢隨之消散,雪依然下,風依然刮,但衣襟未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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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彎下腰,撿起酒壺,掛回腰上,一如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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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未曾與任何人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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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劍氣,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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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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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事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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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轉過身,伸手招呼攙扶著的神無策千葉柚紅衣女孩,“完事兒了,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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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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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惘婉大喊,孫浩之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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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停了下來,看著兩人,“怎麼,還想打?一個以殺入道卻不得走脫,一個生死關勘破一半,就算再來一百個都擋不住我一劍,你們怎麼跟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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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笑了一下,搖搖頭,放開挽著自己的莫惘婉的手,平靜地說:“先生的劍我自然敵不過,但求盡心盡力,望先生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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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全你去死啊,這我可做不來,更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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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抬起手指,指著自己的心髒,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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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有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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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內頓時萬籟俱寂,就連無名手指在青衫上摩擦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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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無策捏緊拳頭,死死盯著孫浩之淡泊的神情,但孫浩之卻沒有看著他,隻是維持著微笑,溫柔地將手搭在莫惘婉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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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真是眼光獨到,連這都看得出來。”孫浩之掙開莫惘婉的手,再往前走了一步,“既然如此,還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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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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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固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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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了,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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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心盡力,但求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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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難過的。”無名看著他身後的紅衣魔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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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但我想,我已經沒多少惹她生氣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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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一笑風雪過,背對著莫惘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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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體驗以前就沒有幾次,就讓我任性一次吧,魔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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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惘婉緊咬嘴唇,如鯁在喉,忽而張開雙唇,想要說些什麼,但掙紮良久,最終隻是顫抖著,伴著奪眶而出的淚水,說出了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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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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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無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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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抬手平腹,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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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先生,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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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翻手覆雲雨,一手虛握,如長戈在手,兵鋒直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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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鐵馬,萬軍一向,大氣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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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陣陣,刀槍鏗鳴,如雷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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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家鐵血崢嶸,儒家浩然正氣,迎麵如山,聲威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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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外王內聖的大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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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由衷地稱讚道,但隨即話鋒一轉,“可惜了空有這樣一身修為,為什麼要執迷不悟,生死關生死關,向死而生,空勘破一個死字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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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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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剛好是一把長戈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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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虛握著不存在長戈向前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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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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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孫浩之,出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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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一人,卻似有千軍萬馬,無數刀槍齊至,隻是幾步,隻有一人,亦是鐵血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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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沒有出劍,隻是抬手平腹,向下一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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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馬齊喑,千軍折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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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臉朝下,栽進了雪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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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無名搖了搖頭,轉過身去,“就說沒用了。對妹子我會手下留情,但你一大老爺們,丟臉一點也沒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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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欲前行,身後傳來撲通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