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深夜,萬裏無雲,點亮塔納托斯夜空的雙月冬星座與紅蓮姬已至天空中央,圓滿的冬星座釋放著清冷的光芒,照耀著東海之濱。偶有鹹澀的微風勾留,但卻帶不起往日波濤洶湧的海洋一絲漣漪,海的邊緣在沙灘凝固成一條微彎的弧線,經過半夜依舊不動分毫,讓整座海洋如平滑的銀鏡將夜空倒映在水中,不論是深邃的夜幕、孤高的雙月還是點綴的群星都無一遺漏,如同世界顛倒,讓人分不清到底何為真實,何為鏡中虛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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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極靜,明月滄海為伴,一個男人隻手按著沙灘,盤著腿獨坐岸邊,他穿著一身黑色的棉袍,長發披肩,腰懸一柄無鞘斷劍,背著插滿各種冷兵器的木匣。海天明鏡的邊緣離他鞋尖三寸,即便隔得如此之近,也看不出水麵有一絲波動,讓鏡中星辰為之動蕩。男人絲毫不為眼前足以稱之為神跡的景象所動,隻是側身坐在海邊,遙望海天在遙遠的黑暗之中相接的一線,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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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有明月照萬古長空,有滿天星辰點綴夜幕,遙遠的彼方卻還是一片黑暗,不管再怎麼眺望都看不到黑暗背後的世界。男人在海邊坐了很久,身前月華銀輝海天相映從天邊一直攀升到夜幕中央,海的中央一片光明,身後沙灘不遠無數林木投下陰影,將天上明月隔絕在外,盡是黑暗幽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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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看身後黑暗,不看身前天上人間兩處明月,盯著無法辨析的遠方。從雙月在海天之間初露一直糾纏至夜空正中,男人都一直坐在岸邊,思緒不知落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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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男人回頭一看,一個少年輕手輕腳從高大的亂石堆中鑽了出來,向他走來。男人一挑凝重如墨的雙眉,壓低聲音問道:“神荼,他們都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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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菲爾和師弟們都已經睡著了,”神荼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二師弟很久都沒睡著,多哄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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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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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點了點頭,抬起手,一指身前的沙灘,“坐這兒,陪師父聊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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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荼在男人指的地方坐下,看著男人之前遙望的方向,不解的問道:“師父,您看了這麼久,在看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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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男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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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荼還是不能理解,“這麼黑,遠方什麼也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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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什麼也沒有,天亮以後就能看到很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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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我們在海邊逛了這麼多天,除了海還是海,還是什麼也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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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徒弟,”男人笑著搖了搖頭,“有些東西不是用眼睛去。從這兒往東一萬九千五百公裏是淚之扉,再一萬九千五百公裏就是炎之陸。它又不是不存在,隻是我們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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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也不聰明啊,”神荼咧嘴一笑,然後看著海洋問道,“師父,今晚大海怎麼這麼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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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動而已。這麼久才發現,真是笨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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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笑著一聲歎息,指尖在明鏡上輕輕一劃,劃出一道幾乎不可察覺的的裂痕,發出輕微的“嘩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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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之外的海洋中央,雙月應聲破碎,明亮而清冷的冬星座與紅色而溫暖的紅蓮姬在破碎的鏡像中交織纏綿融為一體,所有的光輝都因泛起的漣漪化為氤氳,慢慢在水中化開飄蕩,隨著波濤散盡被攏在一處,重新聚合在逐漸分離的雙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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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一瞬的親密無間,隨著漣漪的平複雙月再次分離。縱使是鏡中幻象,但有一瞬的歡愉,千百萬年的追逐也得以片刻的慰藉。此後他們也將繼續追逐下去,直至天荒地老,世界崩壞,所有的一切都融在一起,他們再也沒有距離,彼此化為永恒,直到那時他們才會停下追逐,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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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收回手,臉上的笑容一下隱去,又是一聲歎息,“笨徒弟,人間帝王,超時之聖你都不想做,偏偏要做個舉世無敵。要是以後為師不在了,你打算去幹些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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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荼想了想,認真地回答道:“大概會去和教皇打一架。聽說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人,如果擊敗他的話應該會出名吧,到時候我就把師父的名字傳播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七年前師父在花之國擊退匪盜,然後一直追擊至今,但這一路所做的功績一直無人知曉。要我有一天離開師父,大概會做一個跟師父一樣保護大家的人,然後將師父的偉業傳播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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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徒弟,”男人露出無奈但卻有些欣慰的笑容,接著問道,“那有一天有人想要殺你,你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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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怎麼辦,送給警察關起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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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他一直想殺你,不停追殺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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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正當防衛隻要條件充分是受法律保護的,大不了我還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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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那幾本書沒白背,”男人點了點頭,但隨即盯著神荼問,“如果是安菲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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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荼捂著嘴笑了起來,“怎麼可能啊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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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不可能?今早上她還在咱們的早飯裏下藥來著,”男人撇了撇嘴,“都這麼多年還記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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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安菲爾下的是一克能毒死幾千人的劇毒,現在也就倒點瀉藥,她已經沒有那麼恨您了,”神荼回頭看了一眼亂石堆,微笑著回答,“反正我也吃不死,沒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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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她真的要殺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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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緊接著問他,眼中沒有絲毫玩笑的意味,“要是她拿著刀抵在你的心髒上,抵在你的脖子上,非要殺你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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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師父您這有點被害妄想症啊,就算前兩年安菲爾真的襲擊了我們好幾次,但也不至於這樣念念不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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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跟你開玩笑,”男人直起身子,緊緊盯著神荼,“我是說真的,要是她真的非殺你不可,你要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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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荼確定師父真的沒有開玩笑,隻好撓了撓頭,苦笑了一下,“這樣的話……要是安菲爾要殺我的話,那我就被她殺了好了,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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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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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神荼低垂著眼簾,仿佛看到了那樣的一幕,流露出悲傷的神情,“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連她也非殺我不可,那我一定是十惡不赦非死不可了吧。這樣的話,與其讓不相幹的人動手,不如死在她的手裏要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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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她殺你就是因為你十惡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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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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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荼低著頭,悲傷地看著他走來的亂石堆,輕聲回答:“我就是覺得她不會這麼做啊……我就是這樣覺得,是安菲爾的話,死了也是死得其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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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十惡不赦了還死得其所,真是笨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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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歎了口氣,伸手在望著亂石堆的神荼額頭上屈指一彈,在他捂著額頭一臉“好痛啊師父幹嘛要打我”的表情中無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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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愚癡千百種,你可是一人就占了大半,”男人伸手摸著神荼的腦袋,笑著說道,“不知觀察變通,死而不避是愚,死在安菲爾的手裏是癡,占了這兩個字,還不明心中的念頭,這更是笨到家了。真是笨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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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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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放下手,看著寧靜的海洋,有些落寞地說:“所謂去念,所謂極意。心中無念,談何去念?心無意動,何來極意?人間愚癡千百種,你占了大半,為師全占,有什麼資格來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