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曆二十年二月,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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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灰色的厚重雲層包裹著天空,北方無邊海上昏昏沉沉,天地一片暮色。今日無風無雨亦非晴,甚至還紛紛揚揚飄起了雪,但比以往的驚濤駭浪,此刻的無邊海顯得異常安靜。寒風徐來,水波不興,海麵上也見不到魚兒擊水海鷗擊浪的景象,水波間一片死氣沉沉,隻能偶爾聽見大片雪花落入水中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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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蒼茫的海上,有一葉扁舟悠閑地漂著。這是一艘江南水鄉常見的擺渡小船,船艙狹窄,吃水極淺,即便去掉了槳和櫓,也頂多容納五六人並肩站立。即便是海洋還在人類掌控之中的舊曆,這樣的小船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在海上,隻要偶起微風,便有小浪將船掀入海中,拍得粉碎。更何況二十年前舊曆末年那場滅世之戰後,人類拚著十不存一的代價擊退了黑暗,卻再無力奪回被黑暗感染的海洋。海岸線數百米之外便因受到黑暗感染的魔物肆虐已成人類禁區,更何況這裏離岸已有千裏之遙,這艘小船是如何平安來到這無邊海深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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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隻有兩個人,一襲血色紅衣的莫惘婉站在船頭,纖細嬌嫩的手指輕撚著那把繡著薔薇的四十八骨油紙傘,傘上積雪已近半寸,船頭的積雪也在她腳邊規規矩矩地畫了個圓。但她不以為意,隻是淡然地看著海天之間漫漫飛雪,精巧的麵容沒有一絲表情,櫻花般的雙唇輕閡,不言不語,麵色不悲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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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蒼茫無邊,除了灰色海水和灰色的天空便再無他物。有什麼值得她看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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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莫惘婉朱唇輕啟,麵朝前方對船尾的人說道:“孫浩之,你可知道我為何要來這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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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船尾的孫浩之早已滿身積雪,盤腿坐著看起來並不高的身體卻像一座小山般穩重,坐鎮船尾,與莫惘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和他的人一樣,膝上那柄歐洲騎兵長槍亦是白雪皚皚。他看著莫惘婉的背影,抬了抬修長卻堪稱濃墨重彩的秀眉,說:“誰知道你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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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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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惘婉看著平靜的海綿說道:“我隻是覺得,今天似乎要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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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今天要發生什麼,還是這裏要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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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隻是隨口一問,沒指望船頭那個紅衣魔王能夠回答。但莫惘婉想了一下,輕聲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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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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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問似答,莫惘婉看著眼前無邊滄海,靜默注視著遠方。遠方一無所有,隻有海麵蔚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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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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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閑來垂釣碧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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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至雪紛飛,江南亦不能免俗,青山重重皆白頭,連帶著江河湖泊都凍了不少,昔日連綿洶湧的長江黃河都出現了詩詞中說的“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某座青山裏流淌的小溪之上,一艘小漁船順著還未凍結的溪水漂流而下,走綠水出青山,走出深山盡處的斑竹林,流向山外的煙村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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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船的船艙裏,一個披著蓑衣頭帶鬥笠的少年正靠著艙壁在火爐邊打盹。船身經過一處激流,小船一晃,少年的腦袋便磕在艙壁上,夢碎人醒,一臉吃痛地直起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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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那爐在山中點燃的爐火,揉了揉腦袋,從腳邊撿起幾塊幹柴扔進爐裏。然後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看向艙外的景色,待看到和以往山中不同的風景之時,少年嘴角一翹,輕聲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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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拿起艙內的一根釣竿起身走向船頭,棉袍內指尖連彈數次,船頭積雪頓時消散無蹤。他盤腿坐下,從口袋裏掏出一握釣餌,手撚一團掛在鉤上,然後輕輕拋鉤入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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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有些無聊,少年回頭看了看來時的山川,有些感慨的自言自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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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道禁製或探查氣機,或搜尋神念,或禁錮神通,諸多法陣相輔相成,環環相扣,再加上一沙一世界的兩儀微塵陣,不管是陸地神仙還是三教聖人都難以逃脫。但沒想到,隻要睡過去將神識封入夢中,再斷絕氣機流轉,就能夠像普通人一樣被兩儀微塵陣排斥出山。真沒想到,哥哥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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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正值天色將亮未亮,少年抬起頭,正看見一抹紅色探出天邊的裂縫,微弱而溫暖,堅定地散發出光芒。他不由得一陣恍惚,一時間便忘卻自己剛剛走了多遠,又是怎麼做出了一件走漏之後定然驚世駭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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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盯著那抹紅色直勾勾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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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波逐流,溪水叮咚,少年乘舟夢日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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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縫合攏,紅日不見。少年悠悠轉醒,回神看飛雪落流水,二者本是無情物,今朝一相逢,流水無情飛雪無心,同化作一溪流水東逝去,亦是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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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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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知為何感慨了一句,然後看著江畔一座小城,人影熙攘,輕聲笑了笑,手指再彈,船尾搖櫓無人搖而自動,劃開溪水,調轉船頭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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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啊,我姓神也就算了,原來叫祈晴不是挺好嗎,為何還要給我改得那麼中二呢。以字為名不是挺好的,都什麼時候了還來這些老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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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無策坐在船頭輕聲念叨,“我可是您的兒子,沒必要這麼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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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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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答案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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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他掐指則神算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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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他為局則神仙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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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教神家第七十二代祈字輩神無策,今日以漁舟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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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江南,一條不知名的小溪,載著這位獨釣寒溪雪的蓑笠少年,不知何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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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畔不遠,江南小鎮,尋常巷陌,菜市場中。褐色的積雪被來往的人和車輛踢散四濺,吆喝聲還價聲不絕於耳。陸升月抱著胸前口袋裏的錢包,仔細打量著眼前快到她胸口的攤上青菜上的蟲眼,分辨這到底真是蟲子咬的還是牙簽戳的。佇立良久,還是挑了幾顆水嫩的青菜遞給老板:“老板給我稱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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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人才過中年卻滿頭白發的老板堆笑著結果青菜,提到電子秤上一過,“陸小姐,整好兩斤,一斤一塊三,就算你兩塊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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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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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姐,”老板吞了吞口水,摩挲了一下手心,臉上笑的和菊花盛開似的,“我們也要做生意,您是老顧客了,可不能欺負我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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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負?誰欺負你了,老板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啊!”陸升月杏眼一橫,柳眉上挑,瞪著老板就把話說開了,“老板你也知道我是老顧客了,家裏什麼規矩你清楚,我不過就是還一句怎麼就成欺負你了!今天你得把話說清楚!要不然大少爺今天就站在這裏,我回去沒好果子吃你也別想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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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月虛張聲勢了好一會兒,發現身邊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回頭一看,身邊高大的男子正兩眼直直地看著遠處發愣,她忍不住抬起腳,用力對著男子的腳尖,狠狠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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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男子一聲慘叫,這才會過神來,轉頭看向陸升月,他使勁憋著腳上傳來的陣痛,強行堆出笑臉,輕聲問道,“月月,有什麼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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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啊……”陸升月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長長的歎了口氣,旋即向男子告狀道,“大少爺啊!你要給我做主啊!剛剛我隻是跟老板殺個價,他就說我是仗勢欺人,強行讓他壓低價格賣給我,說我欺負他!大少爺這頂帽子小的可擔待不起,你要給我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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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男子一臉為難的看著怒氣衝衝的陸升月,他剛剛因為一些麻煩事走了會兒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看菜攤老板誠惶誠恐的樣子,大概也猜到了是怎麼回事。雖然想替老板說兩句好話,但眼前的青梅竹馬連大少爺這三個字都喊出來了,照多年相處經驗來看,今天是別想善罷甘休了。但順著青梅竹馬的性子說兩句菜攤老板,在這個他家世地位超然的小鎮,他的兩句話對菜攤老板絕對是個災難,這是他絕對不想發生的事,甚至正是因為他暗地裏幾次懲戒跋扈的同門,才使小鎮安寧了不少,他所期望的和平有絕對不能被自己親手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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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月抬頭看著男子左右為難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又是這樣又是這樣,老是這樣一副懦弱的樣子,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被別人瞧不起!陸升月越想越煩躁,衝老板丟下五塊錢,對老板說了句“不用找了!”就丟下男子頭也不回的走了。男子慌忙接過老板遞來的青菜,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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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等等我啊。”男子一邊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邊喊著女孩的名字。但陸升月自顧自地往前走,嬌小的背影好幾次在人群中消失不見。要不是男子對陸升月的氣機熟悉無比,恐怕也得在人群中丟失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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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追著他出了市場,一出市場不過幾條街的距離,視野突然變的荒涼,高樓大廈依然在,野藤牆滿,人影颯遝。空曠的街道訴說著曾經的繁華,星星點點的燈光說道的是如今的荒涼。陸升月跑了幾條街跑不動了,氣喘籲籲的停下來,看著慌忙走近的男子,“哼”的一聲撇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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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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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叫我這個!我就是一下人,哪裏當得起神家大少爺這麼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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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男子看著臉鼓成了一個小包子的青梅竹馬,雖然覺很可愛很想笑,但必須憋著臉上不能有一絲笑意,這比之前憋著痛楚更難受,一個不小心氣血上湧就會憋出內傷,其凶險程度不下於他當年和某人差點換命的生死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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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想了想,忽然上前抱住陸升月,然後不顧她的掙紮輕輕的揉著她的腦袋,陸升月一開始還使勁拳打腳踢,但越到後來便越是無力,最後隻好垂著手靠著男子的胸口任他揉自己的腦袋,不停地輕聲罵著:“臭小花,混蛋,白癡,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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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點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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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陸升月閉著眼睛,輕聲回答,“你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就不能讓我稍微任性一下麼……小花個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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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沒辦法的嘛,這個世界人真的已經不多了,能照顧一下就照顧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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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誰來照顧你,”陸升月的拳頭重重地敲在了男子的胸口,“那個老板根本就沒把你放在眼裏好嗎,他明明知道你就站在一邊還敢說我欺負他,就是想讓你下不來台,那之後你的境界一點提升都沒有,你們家本來就有意見了,現在連這些普通人都不把你放在眼裏,他們以為是誰在保護他們啊!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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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男子把陸升月稍稍鬆開了些,“我沒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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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關係我忍不了啊,”陸升月對著男子又是一記重拳,“要我是修行者,我幹脆一走了之,管他什麼野獸什麼爛人把這破地方毀成什麼樣!我就是看不慣他們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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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看不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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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無聲地笑了起來,她真是一點沒變,孩提時與被迫流浪的她相遇,那時他名聲不顯,因身份使然受人欺負排斥,那年她父母早亡流離失所,靠著好運氣和好心人接濟流浪到此,見到那些朝他丟石塊的小孩,已是餓得快要暈倒的她仍抄起一根樹枝追著那群小孩雞飛狗跳。隨後她餓得暈倒在地,擦幹淚痕的他趕忙把她背回了自己家中,之後幾句無心之言,本毫無關係的兩人,就這樣彼此人生的大半時光都有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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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她拿著樹枝站在他前麵的時候還比他高上幾根手指,能摸著他的腦袋教他以牙還牙,這些年相處下來,什麼時候自己長得比她高了?又是什麼時候自己能夠把她抱在懷裏摸著她亂蓬蓬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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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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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男子揉著頭發的陸升月突然輕聲說道:“那年你出去以後,別人都說你被那人打得道心盡碎,這輩子都不可能超凡入聖了。但我不信,你跟那個人關係其實不錯,你肯定是瞞著我提升境界好給那些人點顏色看看對不對?那群人都是傻逼,他們不理解你,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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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男子鬆開陸升月,看著茫然抬頭的陸升月溫柔地說,“當年那一戰,我確實輸了。但這都沒什麼。別人怎麼說其實不重要。你知道嗎,當年那個人在和我一戰前曾跟我說過一句話,我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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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話?”陸升月忽閃著眼睛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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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眯起眼,回憶著當年那個少年的滿劍風雨,寫意風流,回憶著那個少年一步一字,一字一句的向他說道,“兩個世界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從不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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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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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月看著他,就像當年的他問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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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相通……便是那狗屁的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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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吐字一言如驚雷乍起,男子回憶著少年的神態,話語之間,九天之上忽然光明大放,一道流光如利劍橫貫天地,將方圓數十裏內所有流轉氣機全部斬斷。雲層之中追逐某人的數十名禦器飛行的修行者被這一劍斬得人仰馬翻,搖搖欲墜,領頭一人實力最強,腳下所踏亦是傾世名劍,因而最快穩住身形。但便是轉念之間,那一絲他們苦苦追尋的氣機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咬牙切齒的同時也是驚恐不已,剛剛那一劍的威勢讓他不敢造次,隻得將聲音融進天地氣機之中,強壓著自己的恐懼厲聲喝問:“來者何人!膽敢攔禪教去路,找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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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不是修行者的陸升月自然聽不見,她看著天上的閃光,拉了拉男子的衣角,“這都打雷了,說不定要下雨,小花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做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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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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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笑著牽起陸升月的手,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緩緩流淌的小溪想道,弟弟啊,哥隻能幫你到這了,剩下的事可就都靠你自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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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什麼呆呢小花,還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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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月扯著男子的衣袖催促著他,男子收回思緒歉然一笑,不理會雲端之人的厲聲嗬斥怒罵,微笑著迎著飄落的雪和陸升月一起離開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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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劍陸升月不知道,那雲端之人不知道,小鎮之人不知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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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劍斬天,似答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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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家誰人能啟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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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少年曾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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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他神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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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東流去,彙紅淩江入無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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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的彼方,遙遠的山上,有一片廣袤的林地。林間連帶林前草原,插滿了各式各樣、長短不一的兵器。有長戈駐地指天,似欲割雲而去,有陌刀倚樹與樹藤化為一體,意態安詳,有數隻大戟相互依偎,似是兄弟在雪中相依取暖,有長槍橫臥在地,就著飛雪為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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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兵器裏最多的是劍,有文人劍,有斬馬劍,有三尺繡劍,有蘇格蘭闊劍,有騎士劍,有十字劍,百劍千劍無數劍插在地上,密密麻麻如劍墳塚。但這些劍又各有各的不同,有文人劍披雪而立,劍穗逆風而擺,有斬馬劍斜靠青石,似憶逝水流年,這些劍各有各的姿態,各有各的性情,在這林間草地,自成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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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深處未著飛雪之地,有一把簡陋破舊的木劍插在地上,說是劍,其實不過是一根四尺桃木削成劍狀,然後釘上一塊短桃木做血擋,再在手柄上纏了塊灰布而已。若不是劍上有著幾塊褐色血痕,這把劍在周圍的兵器名劍之中毫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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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穿著青衫、腰間別著酒壺的青年踏雪入林,他在草原上先是對著這些兵器鞠了一躬,然後對他們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木劍之前,盤腿坐下,嬉笑著說道:“蒼雪,我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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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劍當然不會說話,自然也無法回答。但青年毫不氣惱,隻是對著木劍說道:“蒼雪我跟你說啊,剛剛師傅準我下山了。我尋思了一會兒,山下藏龍臥虎高手如雲,須得有一件合適的兵器。一想到兵器,我就想到你了,這不,我就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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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不理我啊,我跟你說我這趟下山可不容易。師傅每個月隻給我兩千塊,房子我在網上找好了,一個月得用八百塊,這還是最便宜的了。別的都要兩三千!你說我是不是很能省啊。話離題了,下山之後我得打工啊,雖說山下的妖精比不上山裏那幾位大老爺,但也不是吃幹飯的。這回我要去的地方啊,喝,名字那叫一個牛氣。叫魔都!和龍首北遠齊名的魔都臨洋!這地方,聽名字就居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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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怕啊,當然更舍不得你。這麼多年沒下山,誰知道師傅今兒個怎麼會答應我。這人世雖然精彩,但也很危險啊。當年二師兄下山,在城裏遇上妖魔正要替天行道,雙腳一蹬往天上一竄,就給人團團包圍,據說是最新修的城市交通管理辦法裏規定了修行者不得隨意占用航空線路。差點給抓到局子裏蹲班房。你說我一不留神犯了戒,誰來提醒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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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青年話說到這兒就打住了。他盯著劍閉口不言,任由穿過枝葉的雪花落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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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劍不會說話,怎麼能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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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青年就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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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飛雪折枝落地,等到林間驟然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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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劍,沉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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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雪,可願與我去江湖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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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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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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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股清鼻涕從鼻孔裏噴出兩米遠,青年悻悻縮回探出去的腦袋,拿著袖子抹去殘餘的鼻涕然後刮在鞋底,捧劍笑道:“幸虧把腦袋探出去了,要不鼻涕流到你身上就麻煩了。怎麼樣,我都為你做到這地步了,你還是從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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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答你就是答應了啊!嘿,可不許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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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興高采烈地從腰間纏帶裏掏出一根繩子,把木劍纏在背上背好,正準備出林,卻冷不丁撞著一個書生從林前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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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你青年高半個頭,一身黑色的棉袍,發髻歪倒睡眼惺忪,“小師弟,你要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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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呐二師兄,今日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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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師父師兄師弟都打了招呼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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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路上都說了,這不,正準備去書崖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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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同意了啊……那大師兄說了什麼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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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兄,大師兄都兩年沒說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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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罷了。下山好,最好是臨洋……不對,最好是別去臨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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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師兄您對那事兒還有陰影啊。這不都八年過去了。難不成師兄是惦念著當年遇著的那個小蠻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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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今日天數有變神器更易,師兄我擔心你下山遇著不測。不如今日先別下山了,師兄我近日悟出幾招指劍,咱倆切磋一下,你學一點也好防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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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我讀書少你別騙我!大白天的又烏雲把月亮星星都擋住了哪來的天數有變……等等!師兄我剛剛說啥了……哦對對對我想起來了咱倆是在聊書崖藏書的事!師兄你別玩真的啊!大冬天的手指凍出痔瘡可就不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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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你開個玩笑何必當真呢,”書生把手指收回袖內,拍了泡青年的肩膀,“師兄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總之,下山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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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的師兄。”青年恭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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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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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停步,青年向前,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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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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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望向來處,隻有兩串前來的腳印,鵝毛般的雪還在林邊不停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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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人已不見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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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低頭看著腳尖,他說天數有變是說真的,盡管昨夜夜幕遮星,但他還是在書崖下的那片海中清楚地看到了世界深處幾顆黯淡星辰的軌跡變化,盡管微小,但卻暗和小師弟入師門時,他所見的那顆命星的運行軌跡。他放下書卷走出書崖,便是為此事來找小師弟,然後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地知道了小師弟要出山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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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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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要發生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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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無常,何必自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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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笑一聲,然後抬頭,黑色袖袍在獵獵風中搖擺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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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去吧,你生而無名,不知何來亦不知何處去。此去人間無多路,但卻命途迷茫,不知所終,希望你能知所向,能遇上能給你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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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的低語緩緩消散於林間,他一揮衣袖,隨著漫天飛雪一同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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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世間來,但問世間事。今日劍在手,可有不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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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無名青衫劍客,斜背木劍入人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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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雪停風止。天地間真真正正一片寂靜。小舟於海上停滯不前,莫惘婉站在船頭,很久都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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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在船尾也看了她很久,長槍雪落又複積雪,他的雙肩又複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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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莫惘婉終於開口,高聲對著無聲的海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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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經此地,不敢叨擾,還請大先生送我二人一程。不勝感謝,日後但有所用,必不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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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在海上傳得很遠,一瞬即逝。但無人回應,隻在很遠的地方,開始有蒙蒙薄霧升起,漸漸靠近,越來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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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先生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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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惘婉說完,繡手一揮,小舟無浪自流,向前緩緩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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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漸濃,不見來時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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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霧中,不見將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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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疑惑地問莫惘婉:“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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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莫惘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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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因該往來的方向走麼,怎麼還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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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為他在送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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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惘婉看著遠方輕聲說道:“自縛方寸不自在,你關人間入滄海又有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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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前行不過數裏,霧散去,便見來時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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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就到了?”莫惘婉說完,輕踮腳尖,一躍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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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你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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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沒來得及阻止,小船失去莫惘婉一端的重量頓時高高蹺起,孫浩之一個不穩,便掉進了冰冷的海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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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啊,好冷……,”孫浩之拄著長槍從冰冷的海水中爬起,他透過從發梢滴下的海水,看到莫惘婉背對著他站在岸邊,投足欲行,“莫惘婉,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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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停,莫惘婉持傘佇立,“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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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浩之走到她身邊蹲下,幫她鬆開的裙帶係上了一個挽結,然後問:“好了,現在我們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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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惘婉低頭想了一下,然後看著站起後比她高了不少的孫浩之說:“我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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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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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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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惘婉伸手指向不遠的城市說道,“我們去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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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蓋一座魔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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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城市,燈火輝煌,似是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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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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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洋。
世界邊緣微雪飄蕩,寒風拂過草葉,耳邊犛牛輕哞。卡米拉拴好馬,極目遠眺,銀色的世界無邊無際,在日落時分格外蒼茫。黑與白在原野之上孤獨而分明地對立著,自己站在黑色浪潮的最前方,似乎可以在這個世界一直走下去,永遠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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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塔納托斯大陸的中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矮樹零稀,水草豐茂,正是放牧的好地方。遊牧民族在這片大得沒有任何國家勢力能夠占據的草原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他們常常是獨自一人駕著裝滿生活必需品的馬車,趕著成群的牛羊,就像天上雲朵的倒影,在大草原上逐水而居。春夏趕著新生的小獸由北到南,秋冬趕著膘肥體壯的牛羊由南到北,在這片占據占據大陸麵積二分之一的草原上與天災、瘟疫、盜獵者以及其他會威脅到他們以及牲畜性命的一切搏鬥,這樣的生活從塔納托斯第一紀元流轉數千年到了現在,雖然放牧的數量有了增加,但他們的生活方式依舊未曾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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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以後也不會改變吧,紮好今晚露營帳篷的卡米拉這麼想著,揮舞著牧鞭,指揮雖然年邁仍舊忠心耿耿的獵犬,將散布在漫無邊際的草原上的犛牛趕進早已準備好的柵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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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是冬日,犛牛早已膘肥體壯,即便是北方冰封世界的寒意也無法侵蝕它們黝黑發亮的厚實皮毛,精神抖擻地用堅硬的蹄子踢開半尺厚的積雪,啃食帶著殘雪鮮嫩多汁的草根,鼻孔心滿意足地噴出白色的氤氳,發出讚歎的低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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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拉正趕著它們前往北方的裏博納港,它們將被遠洋貨輪和空艇艦隊送往遠方的炎之陸換取高額利潤。那是北方稀缺的不凍港,在低緯度地區冬日連海岸都被冰層封鎖的嚴寒之中,塔納托斯實力最強的兩個國家,雲之國與宗教皇國耶佳德都依賴著裏博納港的跨海貿易,港口在這個時分達到繁榮的頂峰,如海洋中的巨鯨吞吐魚蝦席卷整個北方的貨物,讓後將它們送往這個廣袤世界的各個角落,送往無數人的身邊。在過去四年與塔納托斯各地的貿易往來中,卡米拉對那裏開的價格最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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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港口還有大概四天的路程,今年風調雨順,加上沒有爆發瘟疫,每一頭犛牛都由初春時的牛犢變成了塔納托斯最為優質的牛肉與皮革的源頭,為兩個大陸的貴族所喜愛。這次交易以後,卡米拉可以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裏都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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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十五歲離家開始獨自放牧,還從沒有遇到過這麼好的收成,但卡米拉並沒有感到喜悅。即便收成再好,接下來數十年的人生還是不間斷的放牧、放牧、放牧,如果有一天停歇下一年便會收成慘淡,這樣的生活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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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曆經五個紀元,橫跨數千年,從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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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所有犛牛趕進柵欄,卡米拉關上柵欄門,拍了拍獵犬的頭示意它今晚巡邏,然後走向帳篷門口那一鍋早已沸騰的熱水。太陽已經西垂,月亮正在東升,今天要結束了。晚風輕柔,草叢中響起殘餘的蟲鳴,聲音悅耳,今日無事,真是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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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一點變化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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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拉拂去發梢飄落的雪,心中不知為何,少有地消沉了一下。她看著圍欄中的犛牛,年齡最大不超過四歲的它們在短暫的一生無法飽覽這片草春雨夏月秋夜冬雪直至白夜月的全部美景,可從出生至今已經過去十九年,所去過最遠的地方不過是裏博納港,從未見過在那之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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犛牛有著圍欄,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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