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之夕(1 / 3)

初冬之夕

{我和程靖夕,應的是那句古話,我走我的獨木橋,他走他的陽關道。他前程如何似錦,我今後如何落魄,我們,都再無交集。}

你有沒有見過冬日微薄的夕陽?

老宋葬禮的那個傍晚,我在後海的堤岸邊見過一場這樣的薄夕。

橘色的陽光被層層疊疊的雲霧遮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光芒下,十裏長廊,萬裏江川,靜得像是陷入了沉睡,我隻能聽到北風呼嘯在耳邊的聲音,像是誰人的駭泣。

我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企圖感受到一星半點濕潤的痕跡,但遺憾的是,那裏有的,隻是讓人絕望的幹涸。

老宋是我爸。

我五歲時就沒了媽,老宋那時還是個窮司機,又背了一屁股的債,大家都勸老宋趁著年輕發展第二春,並熱心地表示自己身邊有個年紀相當且不嫌棄老宋帶著拖油瓶的對象。那時我尚且年幼,對“後媽”這個詞的理解僅限於電視劇裏塑造的凶惡形象,想到從此要過上包辦家務且吃不飽穿不暖還要當弟妹保姆的淒涼光景,我拉著老宋的手,汪淚汪汪地望著他,等待他的反應。

老宋立場很堅定,摸著鼻子憨厚地婉拒,又低下頭對眼淚即將墜下來的我說:“再怎麼也沒有親媽周到,我有小慈就夠了,好得很。”

我咧著嘴衝他笑,學著他的語氣點頭重複:“好得很,好得很。”

那之後我開始了與老宋相依為命的日子。在我遙遠得有些模糊的記憶裏,總是有著這樣一幅畫麵,望不到盡頭的長街上,我坐在老宋厚實的肩膀上,手裏攥著的柳枝在半空中胡亂揮舞,老宋握著我的腳,嘴裏唱著一首永遠不在調上的童謠,昏黃的夕陽將我倆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們一直向前走,像永遠也不會停下來。

可是現在,我摯愛的父親去世了,我竟然沒有掉過一滴淚。

原來,跟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在一起久了,自己也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人。

“宋初慈!你、你不要動!信不信再動我就弄死你!”

有聲音自身後傳來,在這樣安靜的氛圍下顯得很不和諧,我驀然回首,看見蘇荷正以超人的速度向我飛奔而來,不由瞪大了眼。

我從沒看過她跑得這麼快,對一向把形象高於生命當做人生信條的蘇荷來說,她連走路都會掐著距離做出最優美的跨度,像現在這樣撒開蹄子全然不顧自己扭曲的嘴臉和梅超風一般頭頂淩亂的發,實屬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我頓時瞠目結舌,可下一秒,這個震驚就變成了驚恐。

如果回頭也算是動的話,那麼蘇荷一定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她直衝向我,並沒有停下的意思,在離我還有半臂距離的時候,她身形一歪,揚著雙手尖叫著朝我撲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她推下了堤岸。

身體同海水相擁的那刻,我想,這可真是件眾望所歸的事兒。

我張牙舞爪地在冰冷的海水裏撲騰,蘇荷在岸上大聲吼著救命,無奈正常人都不會在這樣的天氣看海,小部分不正常的除了我這種生活遭逢巨變的,也就隻有想不開鬧自殺的了。

最近國內經濟形勢大好,百姓安居樂業,人們生活質量優越,自殺率明顯降低,所以,此時此刻,目之所及的堤岸上,除了蘇荷,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

身上的羽絨服不斷吸收著海水,越來越重,我環顧了下四周,決心靠人不如靠己。把希望寄予在隻會攀嗓門的蘇荷身上,無異於自尋死路,這是我同她認識十年來領悟到的真理。

在吞下幾口鹹澀的海水後,我終於遊到石階處,手腳並用的爬上了岸。身體接觸空氣的那刻,刺骨的寒風透過濕透厚重的衣服滲入骨縫,我頭一次體會到了心如刀割的感覺,被凍得麻木的身體不停打著顫,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從看著完完整整的老宋被推入火化間,到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一小盒骨灰交到我手上,一直沒有流出來的淚在此刻像被開了在淚腺後頭的閘門,洶湧而下。

我抱著自己動彈不得的身體一直在哭,甚至沒有看見蘇荷是什麼時候跑到我身邊,她脫下自己的外套,一把裹住我,摟著我的腦袋安慰:“沒事了,沒事了。”

我被蘇荷帶回家,她把凍得僵硬的我剝光丟進浴缸,然後趴在浴缸邊緣檢視我的身體由衷道:“宋初慈,你是有多久沒好好吃上一頓飯了,瞧瞧你這身板,要不是你現在麵對著我,我還真分不出前後。”嘲諷的語氣裏盡是關心的意味。我朝她笑笑,想要開口同她說些什麼,無奈凍僵的肌膚還未緩過來,哆哆嗦嗦了半天隻能發出一個單音節的“你”。

“我去給你弄些吃的。”蘇荷無奈地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輕輕帶上門,走了出去。

浴缸是當初老宋花了半個別墅的價錢從北美買回來的,帶有自動恒溫的功能,帶著淡淡薰衣草香味的水汽氤氳在淡褐色的瓷磚上,溫熱的水包裹著凍僵的身體,我仰頭枕在邊緣,長長籲了口氣。

若那顆涼掉的心髒也能像身體一樣,泡一泡熱水便能再次暖起來該有多好。

我閉上眼,慢慢順著浴缸邊緣滑下,任池水漫過我的頭。

程靖夕的臉如剛洗出來的照片,一點點顯現在我緊閉的眼簾後。

他還是一貫冷清的模樣,沒有什麼表情的臉像一尊雕刻千年的古像,他的手一寸一寸地從我的發上撫過,最後停留在我的脖頸間,稍稍用力,我聽見他的聲音回響在空蕩蕩的室內,他說:“這樣的結局,不是你一開始就該預料到的嗎?

還是,沒有按照你的劇本演,讓你失望了?”他手上的力道漸漸加大,我感受到了窒息的滋味。

我猛然睜開眼,扶著濕滑的浴缸邊緣掙紮著爬起來,慌亂間嗆進了幾口水,捂著胸口大聲咳起來。

“怎麼了?”

聞聲而來的蘇荷扒開條門縫探頭問我,嘴裏叼著半截胡蘿卜啃得津津有味。

我衝她擺擺手:“沒事,嗆、嗆著了。”

蘇荷很是感慨:“還好你沒事,不然跳海都毫發無損,回家泡個澡要溺死在浴缸裏,那是要笑死人的。”感概完後她撓著腦袋替我關上門,臨走前還用一種無比憐愛的目光對我用力眨了眨眼。

躺在浴缸中,我想,如果我真要溺死在浴缸裏的話,那倒是能為我無常的人生畫上最完美的一筆,也著實不枉此生了。

換好衣服出來時,我被端著一盤西瓜從廚房裏走出來的蘭西嚇了一跳,手上的毛巾沒有拿穩,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他身上套著老宋的家居服,寬大的袖口被他隨意卷過肘,明明不那麼協調,看起來卻獨有一番風情。

見我愣在原地,他衝我打了記響指:“發什麼愣,我連夜冒雨趕回來的,沒衣服換,借下宋叔叔的,應該不算對逝者的不敬吧?”

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現在這個受驚嚇的樣子……莫非是把我當成了宋叔叔?你千萬不要點頭,否則我跟你沒完。”

我跟在他後麵,在沙發上坐下:“你不是在蘇梅島拍戲麼,怎麼會在這裏?”

“還說呢,出了這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一聲,宋叔叔怎麼也算是我半個爸爸。”

蘭西白了我一眼,伸手戳了戳我腦門,繼續道,“現在倒好,我連宋叔叔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聽他這麼說,我的鼻子微微發酸,低下頭不說話。

蘇荷在一旁小聲說:“蘭西,小慈她……也沒有見到宋叔叔最後一麵。”

一時間,屋內靜極。

“哎呀,小慈快吃片西瓜,這可是蘭西新加坡的影迷寄來的,黃瓤無籽。”蘇荷傻嗬嗬地幹笑,企圖將我們從方才沉重的話題裏拉出來。

為了不辜負她的好意,我和蘭西特配合地各拿起一片,在蘇荷的深情注視下咬了一大口。

甜而不膩的汁液充斥味蕾的那刻,仿佛連心情都變得好起來。

我好甜食,再鬱悶傷心,隻要一吃到甜的東西,頭頂那片烏雲密布的天空立馬晴空萬裏。

老宋過去常說我這個怪癖,不知是太好打發,還是沒心沒肺。

其實他不知道,我這個怪癖的形成追根究底,還是因為程靖夕。

玄關處突然傳來轉動鎖眼的悉索聲。

蘇荷剛咬到嘴裏的西瓜就整個掉了下來,我默然注視著被我千裏迢迢從新西蘭背回來的羊毛地毯上染上的西瓜漬,深吸了口氣,剛想說話,就被蘭西打斷。

他斜睨著蘇荷,問:“是誰?”

蘇荷麵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又緊張地將目光投向了玄關。

門開了。

蘇荷長長籲出一口氣。

我懸著的心也慢慢放了下來,對抱著一堆大包小包的袁北轍笑了笑:“阿轍。”

“宋小姐,”袁北轍將手裏的東西放在一邊,朝我們走來,“聽說你墜海了,現在有沒有好點,要不還是去醫院檢查下比較保險。”

我瞄了眼蘇荷,她正彎著身假裝用紙巾擦地毯上的西瓜漬,不用想,袁北轍會知道這件事,一定是拜她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