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6)(1 / 3)

……當商成再睜開眼睛時,隻看見一片微白的光亮。

幾點了?他又閉上眼睛,習慣性地把手伸向枕頭邊,去掏摸自己的手機。手機並不在那個位置。或許他昨晚上沒把手機從衣兜裏掏出來?他的手又伸向枕頭下一一怪事!手表也不在!手表放在枕頭下,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隻要他取下手表就會自然而然把它塞在枕頭下,根本不用刻意提醒自己;可今竟然沒在枕頭下找到手表!……他心頭犯疑,手卻下意識地在枕頭下摸索。奇怪一一床單底下鋪的既不是硬邦邦的棕墊,也不是軟乎乎的被褥,這些支支棱棱的細條倒有些象是秸杆一一陌生而熟悉的感覺。自己最後一次睡在稻草鋪的炕上,離現在也有六七年了吧?到底是六年還是七年?

有人在話,間或還能聽到一兩聲掩著嘴的咕咕笑聲。聽聲音就知道是兩個女孩子。看來是陳誌剛又把女同學領來宿舍了。唉,這家夥就是這壞毛病不好,也不看看時間早晚,有事沒事都就宿舍裏招引女同學,都不替別人想想一一要是別人貪睡沒起床,穿著背心褲衩的,突然想上個衛生間怎麼辦?

朦朧間又聽見第三個女子話。隔著牆,話聲音又,聽不真切……

他不耐煩地翻個身,想再迷瞪一會兒。這一翻身登時便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一一他睡的不是宿舍裏上下兩層的鋼絲床,而是土炕!身下鋪墊的也不是棕墊被褥,而是厚厚的一層麥秸杆!連身上蓋著的被子也不是他平常蓋的那床薄被——手臂在這床被麵上劃過時,皮膚感覺到粗糙的布料!

怎麼回事?誰的床?他驚奇地問自己。

他猛地睜開眼睛,卻沒看見花板!隻看見幾根木頭支架著根木梁,孤零突兀地壓在頭頂上!借著窗戶透進來的光亮,能看見屋頂上黑蓬蓬的瓦沿著泛白的木椽層層疊疊!屋角牆邊堆放著籮筐麻袋扁擔繩索。幾根粗細不一的木棒斜倚在牆上。順了光亮轉頭看,能清楚地看見木窗框在白紙上投下的陰影;窗戶上還扯著大半幅布簾。窗簾遮不住從窗紙的罅隙間鑽進來的刺眼陽光;陽光在陰暗的屋裏劃出一截光柱;光柱裏纖細的塵土上上下下飄飄蕩蕩……

這是在哪裏?

什麼時候了?早上?晚上?他不是在宿舍裏嗎?怎麼回事……

他猛然坐起來,驚慌失措地張著眼睛仔細打量周圍的情況。他現在確實是睡在土炕上!身下就是一塊補丁疊補丁的褥子,褐黃色的秸杆在褥子邊枝枝椏椏地冒出頭;炕頭擺著個木箱子,因為年頭久遠,紅漆皮早就斑駁脫落得不成樣子;木箱上壓著床疊得整整齊齊的籃色粗土布被褥。炕的另一頭擺著個黑色大櫃,炕邊放著個黑土陶大缸,大缸上蓋著木板,木板上壓著塊青磚。

錢櫃麵缸!一一他腦子裏立刻浮現出這兩個詞!記憶裏爺爺房間裏就是這樣的擺設!不單是錢櫃麵缸,屋子裏所有的物件都是平平常常的農家情形一一時候村裏家家戶戶幾乎都是這般光景。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畫麵也早已塵封在記憶深處,怎麼可能突然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

隻是一刹那時間,他就記起是怎麼回事。叢山峻山、雜樹茂林、花草溪流、兩隻殘忍狡猾的狼、霍家堡的磚樓茅舍、還有柳老柱高三……樁樁件件的事情如同電影畫麵一般在他腦海裏走馬燈掠過……他咬著牙關,呆呆楞楞地坐在炕沿,盯著腳下是凸凹不平又被人踩踏得結實滑溜的土地麵出神。恍惚中似乎有人走進了房間,還朝他了什麼。他沒有理會。現在他的思緒猶如翻江倒海一般轉起浮沉,無數的念頭在心頭洶湧激蕩,可沒一個想法能讓他掙脫眼前的困境,也沒有一個辦法能解決他的實際困難一一他不想停留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哪怕是多呆一分鍾他也不願意!要是現在有人站出來告訴他,能為他指明一條回去的途徑,他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來換取回去的機會一一即便是要他以生命作為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幽暗的屋子裏沒有人回應他無聲的祈禱和請求,隻有一股淡淡的家具穀物的潮濕發黴氣息在屋子裏繚繞。一字母雞在院落裏咕咕咕地炫耀著自己的本事。房頂上鳥兒在鳴囀啁啾。遠處巷裏有孩童在追打嬉鬧。剩下的就是令人心煩意亂的安靜……

唉,看來這一切並不不是夢!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在夢裏虛構出來的!這是一個鮮活生動的世界!他是實實在在地來到了一個陌生而嶄新的世界!

在理智上承認並在感情上接受這一點之後,惶恐和畏懼立刻把他緊緊地包裹起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他才驚慌地意識到,自己,一個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人,將不得不在這裏重新開始生活。他沒有過去,隻有現在和將來,這意味著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學起,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開始。他還得學會隱藏起自己的過去,心翼翼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生活一一這對他來肯定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簡單事情!別的不,僅僅是自己的來龍去脈,他就很難編織出一個讓別人信服的故事一一學佛隻是他信口捏造出來的謊話,況且他也拿不出自己是和尚的證明,有心人隻消輕輕盤問他幾句,馬上就能讓他這個假和尚現形!

不過,在山裏遇匪遭劫行李憑信丟失一空,倒是一個好借口;可要是別人問起,他這個和尚在哪裏出家又在哪裏修行拜的師傅是誰如何來到燕山……等等問題,他又該怎麼回答呢?

過了很久他喟然長歎一聲一一撓頭啊,想不到作個假和尚也要費這麼多的周折!早知道就不該默認這個和尚的身份。可沒有和尚的身份,他頭上半公分不到的頭發又該如何解釋?唉,怪不得西方有句古諺,要讓一個謊言成立,必須用無數個謊言去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