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6)(1 / 3)

看來主家對一群攬工漢子們做下的活計是極其滿意,這頓真正意義上的散夥飯不僅餅饃管夠讓大夥兒敞開肚皮吃,帶著大片大片肥肉條子的各種炒的煎的煮的烹的菜也是吃光一盆又端來一盆,家釀的散酒讓個個攬工漢都喝得滿臉紅光油亮,人人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的時候,還不忘了高聲感慨一聲主家的大方和高義。

隨著夜幕漸漸降臨,一輪半圓不缺的月亮從一抹輕紗般薄雲後麵露出大半張臉,清冷的月光撒落在這喧嘩熱鬧的院落裏。

散夥飯已經進入了**。如今在院落裏圍著幾張拚湊起來的木桌邊的不僅有在主家攬活幫工的人,還有莊子上和主家關係親切的鄉親,幾個和主家相熟的有頭有臉的莊戶就坐在堂屋裏,你一杯我一盞地喝得高興。不時有攬工漢或者本莊人捧著粗陶大海碗過來給他們敬酒,大聲稱頌主人家的慷慨或者聲感謝主人家的熱情。不少孩童手裏舉著餅呀饃的吃食,在人群裏興奮地鑽來鑽去……

商成已經吃喝好了,現在正坐在院落一角的廊下石沿上。他能喝酒,但是不好酒,尤其是這種十幾二十號人把幾個盛酒的大海碗傳來遞去的喝酒法子,更是讓他心理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心理。他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聽著人們高聲話大聲哄笑,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裏反而空落落的寂寥難受。他看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酒菜上,就悄無聲息地站起身,順著牆垣轉到門口,走了出去。誰都沒有注意到他,隻有一兩個不相識的人詫異地掃視了他的背影一眼,不過他們馬上就又掉過頭來繼續喝酒吃菜。

他沿著土路一直走出了莊子,直走到莊子邊的一條河溝旁邊,才在河邊的路埂上坐下來。河溝不寬,河水也不大,月光在水麵上流離搖曳,就象撒了一河細碎的銀點。潺潺的流水聲就象一首永遠不會終止歇息的細曲,又象一聲悠長迷離的歎息,在他耳邊輕輕地回蕩。夏夜裏涼爽的風順著河道從下遊吹過來。河岸邊的幾棵柳樹在夜風裏搖曳著婆娑的枝條。遠處的大燕山在夜幕籠罩下隻剩下黑糊糊的模糊輪廓。墨藍色神色幽暗的晴朗夜空中,月亮露出清澈淡泊的微笑,冷冷地注視著大地上的一切。越來越繁密的星星就象是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綴滿了光華閃爍的銀釘……

地裏的莊稼已經收割完了,十幾前還是麥浪翻滾的田地如今都變得光禿禿的。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第一聲蟲鳴,然後四麵八方就都響起了野蟲的唱和。

星空、遠山、河、蟲鳴,眼前的一切就象無數和詩歌裏描繪過的世界一樣美好,即便是最光怪迷離的夢也未必能構畫不出這般引人入勝的幻境……

夢境呀!商成在心裏歎息一聲。眼前的一切要真是個夢,那該有多好啊!

多少次他都在夢裏告訴自己,他所看到的一切都隻是一個夢,當他睜開兩眼醒來時,他就會發現,眼前既沒有柳老柱也沒有柳月兒,既沒有霍家堡也沒有大燕山,更沒有讓他被別人高看一眼的兩條惡狼……可他每每滿懷希望從夢裏驚醒過來時,就會失望地發現,他既沒看見用鋼筋水泥塑堆砌出來的宿舍,也沒有看見熟悉的鋼絲床和課桌課本,更沒有已經陪伴了他幾年的手機和手表……他睡的是隨便鋪就在地上的草席,身上蓋的是自己那件肮髒的短褂,身邊隻有和他一樣勞累得連話都不想的攬工漢,連脊背上的傷口都在用令人抽搐的疼痛提醒著他不要忘記自己現在的身份……有時他不得不認真思考一個問題,難道他過去二十幾年的生活才是一個徹底由他自己勾勒出來的幻景?而他現在的生活才是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應該停留的真實世界?

連他自己都知道這種想法是無比荒謬的。他當然不屬於眼前的這個世界!他讀過學中學大學,十六年的學習在他心裏留下了無數深刻的印象和記憶,他甚至能回議起他所讀過的那些課本,許許多多原本已經被收藏在意識最深處的東西,如今他也能清晰地記憶起來。他甚至還記起了自己的母親一一在他的意識裏他們的形象原本是模糊的,但是現在卻異常清晰,他記起來時候有一回因為別人罵自己是野種,自己和同村的孩子打架,他哭著回去找媽媽,母親一麵給他抹眼淚一麵給自己抹淚水……可這種溫暖的場麵剛剛在他心頭浮起來就被他硬著心腸又掠過去……他抿了抿嘴唇,耷拉下眼簾。他的眼眶裏已經盈滿了淚水,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