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56)送官亭(1 / 2)

時間就象一條平靜的溪流,安靜地不疾不緩地徐徐流淌。

紅火熱鬧的元宵節過後,人們漸漸從大年裏的悠閑疏懶裏走出來,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眼前的各種事務上。官員們坐在衙門裏,認真地署理著從年前積壓到現在的公文卷案;商人們背負起包裹行囊,辭別了親人們,再次踏上奔波的路途;農戶們一麵收拾撂閑一冬的農具,該修的修該補的補,一麵懇請各路神靈保佑今年沒災沒害順順當當,同時憧憬著今年能有個好收成;女人們也把年節裏穿的戴的精細首飾和錦緞衣裳都取下來換下來,該洗的洗該擦的擦,心翼翼地藏起來,然後用青帕把頭一裹,布襖在外麵一罩,又開始風風火火地整飭家務盤算油鹽,並且為買菜量米時多給少付的那一文錢而與米鋪夥計或者挑擔販子斤斤計較大半。散布在城裏各處的私塾族學也都開了課,走在巷裏,經常能聽到琅琅的童音:

“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在京師城外的幾個水陸碼頭上,隨時都有大大的馱隊或者船隊趕到或者離開,勤勞的人們從這裏把西邊的皮毛青鹽藥材運送去東邊,又把南方的糧食絲綢瓷器運往北方,各種各樣的物資商品從四麵八方彙聚到這裏,又從這裏分散到四麵八方。每當有馱隊船隊到來的時候,消息靈通的牙行便會在行市外臨時雇傭力工,牙行的管事就象個指點千軍萬馬的將軍一般,很威風地在行市外一站,嘴裏一聲吆喝,穿著破爛棉襖掛著扁擔的攬工漢便成群結隊彙聚過來,然後管事就很挑剔地在裏麵選那些他看著順眼又有力氣能幹活的人。

不知不覺中,街衢甬巷裏原本光禿禿的樹梢上,已經悄悄地吐出一些綠芽。現在,這些代表著春臨近的盎然綠色還很弱,翠芽也比指甲蓋大不多少,可是,它似乎每一時每一刻都在蓬勃壯大。城市周圍向陽一麵的山坡上,已經有了稀稀疏疏的綠色。空格外地高遠深邃,雲彩就象新棉一般潔白。貫穿城市的洛河,河麵上的冰也有了解凍的跡象;融化的冰水就象一條條晶瑩透明的蚯蚓,在起伏的冰麵蜿蜒爬行。

這一晌午將過的時候,商成帶著段四和李奉,來到北城外杏河邊的接官亭。

他今來到這裏,是為了迎接月兒和十七嬸她們。昨傍晚,她們讓人帶信來,已經隨著燕山的受閱隊伍到了京畿北營,大約在今傍晚就能進城。十七叔原本與他一道來迎接親人,可不巧的是,今一大早兵部就派人通知他,庫部司有個郎中即將調任嘉州行營,部裏決議由他暫代職司,教他立刻前往衙門辦交接;等過幾燕山的調令回文一到,再辦理人事手續正式接任。公事要緊,霍士其隻能放下對兒子的思念去兵部報道了。

和外地州縣的接官亭送官亭不同,京城的官亭都很大,繞亭周匝的立柱間還接著條板,實際上就是給人預備的條凳。而且接送官亭也不僅僅在官道左右各立一座,分別都是前後三座,中間還用廊聯結起來。這些亭廊也和亭子一樣接著“欄凳”,看著既美觀又實用。首亭外還立著一座碑,上麵豎刻著這麼幾列文字:

“儀製令。諸行路巷街,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大唐貞觀二十一年。”

從立下這塊碑的時候算下來,到現在至少也有三四百年。不過,經曆了漫長歲月裏風吹雨淋的碑文卻依舊字跡清晰,顯然是在最近幾年裏才重新鐫刻過不久。在這條路上來往的人們,也自覺地遵守著這個時代印記濃鬱的“交通規則”。在亭上坐的時間不久,商成就至少看見四五回路人或者商旅相互謙遜讓道的事。就在剛才,有幾十頭犍牛拖著幾輛把貨物裝得山般滿滿盈盈的顥犇大車由北向南經過這裏,幾輛北去的馬車不僅避開道路,還從馬車裏下來一個穿青色官袍的官員幫忙招呼別的行人趕緊讓開。

因為是在歲首年初,每年這個時候進京的官員不多,接官亭的首亭上就隻有商成和段四兩個人。後麵的兩座亭還有亭廊裏有一些趕路的人在歇腳。有眼光獨到的精明人在附近搭廬棚賣茶飯。不時也有人挑著擔子走來走去地叫賣一些本地吃或者價錢便宜的鹵蛋蒸饃之類的吃食。

現在,商成坐在官道左邊接官亭裏的石鼓凳上,一邊喝著路邊茶水攤上買來的大葉茶,一邊和段四有一句沒一句地拉話。而把自己打扮得完全就象是個仕子的李奉,正和茶水攤上的姑娘湊在一起嘀咕。也不知道這子使了什麼本事,不時把姑娘逗得呱呱呱地笑個不停。賣茶水的女人應該是姑娘的娘;但她對李奉拿話搭引自己女兒的事也不大管顧,隻是在女兒光顧著和李奉話,倒茶洗碗時手腳不怎麼麻利的時候,才聲嗬斥一句。

隔著官道的送官亭就很熱鬧,穿著各種顏色官服的人在裏麵進進出出,時不時有人站在車馬旁邊朝著送別的家人朋友長揖作禮,然後才坐上馬車或者騎上馬。這些都是趕赴各地履任的官員。每年的這個時間,京畿附近的各條官道上,赴任官員的車船走馬絡繹不絕,沿途驛站全被他們擠得滿滿當當,有時甚至鬧得住站的驛丁都不得不去外麵借宿。其實,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年前就已經接到任命要去外地上任,可他們總能找出理由在京城逗留,一直要等到元宵節過罷才上路。但是,這不能責怪他們,這些官員們戀家不舍也是有情可原的。唉,這個時候的道路崎嶇難行,交通工具落後,醫療衛生條件也很差,所以不是所有出遠門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回來。不管這些人入仕為官到底是為了高尚的理想,又或者是為了簡單的目的,可他們畢竟要辭別骨肉親人,告別近朋摯友,離開故土家鄉。重團聚怨離別,在這個時候,所有即將踏上遠途的人心中都充滿了感傷。他們站在車轅上,坐在馬背上,一遍又一遍地回首凝望,一次又一次拱手,哽咽著大聲呼喊親人與朋友的名字。送行的人站在道邊,除了吟誦別離詩令之外,偶爾還能聽到幾聲啜泣。直到車馬順著道路迤儷遠去,消失在視線的盡頭,送別的人才會帶著深沉的失落,漸漸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