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93)上善亭裏的和尚(1 / 2)

商成很快就來到他和穀實平常下棋的竹林。// //

每回過來找穀實下棋,在穿過這片竹林的時候,他都難免要想起一些事。

據穀實,這一片的翠竹都是他在東元七年親手種下的,是為了懷念他在鄱陽湖畔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如今十幾年光陰一瞬即逝,當年那一片不及膝高的竹蒿,早成了密不透風的竹林。穀實還在不經意間提到過,他以前閑來無事的時候,總會到林間的亭子上坐一會。一個人坐在亭上,什麼事都不去想,什麼心思都不去用,心無外物靈台空明,輕風在林間傷感的嗚咽,黃雀在竹梢上歡快地鳴唱,頓時教人神遊外物我兩忘。但是,在最近的二三年裏,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他再也尋找不到那種無拘無束自在超脫的感覺。現在,他每每望見鬱鬱蔥蔥的挺拔秀竹,總是不由得發出一聲“歲月如梭英雄易老”的喟然歎息……

當時,商成就坐在亭上,安靜地聽著穀實吐露心中的惆悵。從頭至尾,他都沒有過一句話。事後,他也從來沒和穀實提起過這件事,更遑論把這事告訴別人了。

他很感激穀實能對他出這些話,這明穀實對他非常信任,不然的話,也不會在他麵前大發感慨。他同時也非常氣憤:這老家夥十幾個婆娘一大堆兒女,找誰傾訴衷腸不好,偏偏要找上自己?他把話完,拍拍屁股上的灰便仿佛沒事人一樣,倒是輕鬆自在了;自己卻是沒頭沒腦地突然聽了這麼一大通的人生感悟,難免會在思想上引起某些共鳴。何況穀實明顯還在話裏藏著話。

商成不太清楚穀實的過往經曆,也沒找人打聽。但有些事情不需要刻意去打聽,也能想出點頭緒。穀實種竹的時間是在東元七年,那一年也恰恰是“劉伶台案”案發的時候,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年,難道隻是偶然的巧合?商成絕不相信答案就是如此簡單。

除了東元七年的劉伶台案之外,還有一件事,或許與穀實的憂鬱愁悶有很大的關係。商成手邊有一本東元十年修訂的《大趙氏族誌》,開篇的《總攬》裏,排頭的八個姓氏是“陳王穀張,鄧宋李趙”,鄱陽穀家排在第三位;比照一下數十年前憲宗顯德元年編撰的第二版《大趙氏族誌》,卻是“陳杜王黃,劉穀鄧張”,穀氏排在第六位;而在趙太祖益德十二年編撰的第一版《氏族誌》裏,穀氏才在第十六位,勉強算是“負下望”的大家族……想想那些在《氏族誌》裏落後甚至消失的姓氏,再看一看鄱陽穀氏在百餘年間取得的進步,其中的光影交錯複雜離奇,隻怕比任何一本和史書都要更加地動人心魄……

再加上穀實自己也,是最近兩年才開始意識到“逝者如斯夫”,即是,再早幾年,他還沒有這樣的想法。那兩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引起他這麼大的動靜?兩三年前,不正是太子性情大病病症初顯的時候嗎?除了太子的事,還有什麼事能讓這見慣風吹浪打的老頭,在長達兩三年的時間裏終日惶惑忐忑不寧?也隻能是太子的事了。唉,穀鄱陽啊穀鄱陽,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當時尚有周子,何故紛紛魏齊”,東元帝還在,你跑去親近太子作什麼?

當然,商成也明白,要是穀實真如他所猜測的那樣,與太子的關係比較親近,也未必就是出自穀實的本意。時代就是一條波濤洶湧的河流,它會毫不留情地把一切不適合的人和物通通擯棄;鄱陽穀家想要與時俱進,想要繼續維係他們的影響力,就必須進取,哪怕冒險並為此付出代價也要努力地嚐試和執行。過去的一百年裏,他們肯定成功過很多次,所以才有了“陳王穀張,鄧宋李趙”;但過去的成功明不了任何問題,隻要有一次失敗,就足以讓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果都化為泡影。

現在,隨著太子的猝然薨歿,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降臨到穀實頭上。他肯定努力地進行了補救,盡力挽回不利局麵,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的努力似乎沒能取得成果;這也預示著危機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雖然災難不可能立刻到來,但穀實肯定意識到它總有一必然會來,所以就在四處尋找援手。最後,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看最近幾個月裏的情形,穀實不單想把女兒嫁給自己,用聯姻的手段教他有朝一日無法坐視,還把跟著身邊的兒子和孫子都鄭重地介紹給他。這就很有幾分托孤的意味了。

這些都是商成的猜測。雖然結果很是出乎他的意料,可他相信,即便在細節或有出入,大方向應該是不會有錯。

實話,商成現在的感受非常複雜。一方麵,在危難到來的時刻,穀實沒去找楊度,也沒去找別的什麼人,而是來找他,找一個隻見過幾麵的陌生人,別的不題,僅僅是這份毫不保留的信任,就教他分外感動。另一方麵,他又很忐忑。他覺得,當危機真正到來的時刻,在山崩海嘯般的風雨飄搖中,他或許幫不上多少忙。要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避免的,有些事情更是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的,當某樣事物的進程最終形成潮流滾滾向前的時候,任何想要阻擋它的想法和舉動都是幼稚而可笑的……考慮到這些,他沒有正麵答複穀實,他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不能隨便拒絕別人對他的信任,也不會輕易做出一個自己完全沒有把握的承諾。眼下他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就是陪著穀實下幾盤棋,再幾句閑話,在爭吵和互相挖苦中讓老家夥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