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本意是想使陳璞誤會,陳璞也確實是信實了七分,但他卻忘記了,這書房裏不止有陳璞和南陽,另外還有一位定州王以及田岫。// //定州王便不了,老實得就象一個傻瓜,可田岫卻不是能夠輕言哄騙的人。她本來就對攸缺先生的過往和來曆有所懷疑,商成周翔手裏有半幅《蜀道難》,落在她眼裏就頗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再加四幅字貼裏有三幅是出於商成之手,《滾滾長江東逝水》成於枋州,《攻心》寫在京城,時間地點都與商成的行程切合,而她恰恰又聽過商成是堅決反對南征的,主張對作亂西南的僚人進行安撫……如此眾多的線索聚集到一起,她的心頭頓時就有了一些猜測。
但她並沒有聲張,再和南陽陳璞討論了兩句字貼,這才裝出一付興味索然的模樣過來坐下了喝水。
她喝了兩口茶湯,又嚼了一顆蜜棗,昂著臉四下打量過書房裏的幾幅字畫,百無聊賴似地瞧見商成正捧著卷書冊,就問道:“應伯看的是什麼書?”全然就是一付沒話找話的搭訕口氣。
商成哪裏料想到自己一句畫蛇添足的話已經露了馬腳,他正抱著書本看得入神,乍然聽到田岫話,隨口就道:“《問》。”又翻了翻卷首扉頁。“……哦,是憲宗顯德五年的抄本。”
田岫隻是想找個話的籍口而已,哪裏理會什麼憲宗顯德五年還是六年,便道:“是屈子的那篇《問》?”
商成點了下頭。田岫對他一直是冷眉冷眼的淡漠態度,他也就不怎麼愛搭理這位他前後找了好長時間的青山先生。
“這是托名屈子的偽作……”
“不是偽作。”商成搖了搖頭。他讀書時的研究方向就是古代的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問》作為古代唯物主義思想的代表性作品之一,自然也在他的研究範圍之內。《問》是屈原思想成就的顛峰詩篇,是用詩歌的形式來表現出詩人對自然世界的認識以及對曆史的思考,還提出許多樸素的論點和判斷,這麼一部集中體現先秦時期唯物主義思想發展和進步的作品,怎麼可能是偽作?
田岫同樣也是搖頭,:“應伯或許看過屈子的其他辭作吧?遍觀《離騷》、《九歌》、《九章》、《招魂》、《卜居》等等,哪一篇不是弘博麗雅,當為辭賦宗?獨有《問》奇特怪異,辭藻平淡典故生疏,其中十之六七,竟無人可解辭間深意,能不是偽作?據晉人謝敖的《漢書拾遺》中記載,當初漢淮南王劉安編撰《楚辭》時,先後四次把《問》一篇移出,直到王豫章修訂《楚辭章句》時,才把它正式錄入。此後曆經歲月,收錄王豫章生平文章的《王逸集》多有亡佚,惟獨《楚辭章句》全文流傳,但隋時的王諧、唐時的王恢和杜昌,他們都有言及《問》,稱魏晉南北朝時所幸傳下的各家《楚辭章句》,或見《問》,或不見此篇,其中緣故,頗使人猶疑。究其根本,當是以《問》此篇與屈子其餘詩篇格格不入之故。”
商成合上書卷,耐心地聽她話。他不是學曆史的,也不是研究文學的,除了知道寫《淮南子》的淮南王劉安之外,編訂《楚辭章句》的王逸隻有個印象,其他的什麼謝敖、王諧、王恢,他一個都沒有聽過。
他能理解田岫對《問》的看法;她這篇詩歌是偽作,也並不奇怪。事實上,他因為研究課題的原因而第一次接觸到《問》時,也覺得它不象是屈原的作品。楚辭這種文學藝術形式,以及由楚辭衍化發展形成的漢賦,講究的就是文采和韻律,它同時具備了詩歌和散文的特點,既追求華麗細膩,又追求爽朗通暢;這個特點在漢賦發展的晚期尤其鮮明,甚至發展成了帶著某種病態的駢文體裁。向來文學作品都是有感而發,是因為作者在目睹某種事物的時候,引起了思想上的共鳴,然後才把它賦諸於文字;而晚期的很多漢賦駢文作品卻本末倒置,是為了發而感,為了抒發自己的感情,生拉硬拽地拖來一大堆華麗的辭藻胡亂堆砌到一起。這些文章看上去不是鋪張恣意就是雄大壯闊,讀起來也是朗朗上口,可惜都是些無病呻吟,既經不起推敲更不能被反複琢磨。唐朝以後,發展到極致的駢文幾乎全是空洞無物的文章,結果自己把自己把自己逼到絕路上,最後漸漸地被韓愈柳宗元為首的唐宋八大家提倡的散文所取代。不過駢文並沒有就此退出文學和曆史的雙重舞台,豔麗的辭藻和看似恢弘的篇章也很受人們的歡迎,直到二十世紀的五四之後,它都還掙紮了二三十年……
他笑著反問他笑著反問田岫一句:“都《問》的辭藻不夠瑰麗,那麼詩經裏的鄭風齊風這些國風詩篇,就算華麗了?這還是孔子刪《詩》之後剩下來的。《史記》的《孔子世家》上,詩經裏總共是三千多篇,那些被刪掉的,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模樣哩。”這是他前些看《史記》時才記下的內容,這時候恰好派上了用場。“和《詩經》裏的國風篇章一樣,《問》的辭句也是樸素平直不事雕琢,這不正好是繼承了春秋時期文學創作上生活氣息濃厚的特點?還有,楚辭作品都帶著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一一比如《九歌》裏寫的全是神話傳中的人物一一它們想象奇特感情奔放,不僅大量借用中原的神話傳故事,同時也深受本地巫文化的影響,而《問》這篇詩歌,就是北方文化和南方文化碰撞之下所產生的偉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