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天地交接之處的夕陽底下,有素衣坦蕩的女子回眸。
風華盡顯。
隻那一眼,他便認定,她必須是他未來的妻。
那時候她說她叫蘇溪,他便真的以為她叫蘇溪。
情根深種,無法自拔。
可是轉眼之間,她遠走天涯,連一個背影都沒有當麵給他留下。
無聲的離別。
從此——
他在海北,他在天南。
永生永世——
這是訣別的弦音。
無須拔劍,已經寸寸碎裂在那山海之間。
自此——
她的不辭而別,成就了他一聲的憾恨。
她的無情,成了他一世磨滅不掉的枷鎖。
哪怕後來知道,是蘇溪去找她求她的成全。
可是當初那般截然拋開他孤身遠去的女子還是她,是她薑清苑。
如若她也真的如他這般撕心裂肺的愛過,又怎會因為別的女子的一句話就那樣瀟灑的放手。
她的不愛,是他一生放不開的執念。
可是——
不甘心。
於是他處心積慮,總想要尋一絲她也曾愛過他的跡象。
他親手設計,要大鄴皇帝聘娶她為太子正妃。
隻因皇室的聯姻是她憑一己之力而無法拒絕的,隻因為她曾對他說皇權之巔是她最為厭倦的地方。
屆時,隻要但凡她心裏會有他的一席之地,她便會來尋他找他。
那個時候,他對自己說:隻要她肯回頭,那麼他便原諒。
那足有半年的時間之內,他寢不安枕,日日期盼的等。
最終到手的密報,卻是她嫁衣添彩做了別人枕邊溫柔繾綣的新嫁娘。
那一刻,他是那般痛恨自己那雙可以操控一切的手。
是他——
親手將她推到別的男人懷中。
這一切,原來都隻是他的咎由自取嗬!
隻在那一夜之間,他的心便蒼老死去。
風華正茂的年紀,鬢邊銀絲如雪。
是他用以祭奠他所執著愛過的那個女子最為諷刺的禮物。
就是從那一日起,他發了狂,焚了心,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更是將這一切的過錯歸咎於蘇溪。
哪怕明知道她愛他如斯,卻再次用他操控一切的雙手將她打入和他心愛之人一樣的地獄魔窟。
千裏之外,兩朝皇後。
都是他一手促就。
一個他恨之入骨,一個他愛入肺腑。
可是今時今日這樣的結局,本就是他一手促就,與人無尤。
“薑清苑。”往事種種,如浮華過隙,隻空留一地悵惘的回憶,紀千赫的唇邊綻放一抹笑容,指尖留戀在那女子已見風霜的麵容之上,久久的凝望。
“我不曾怨過你,因為舍不得。可是現在,在我對你做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你當是恨我怨我的吧。”他說,唇邊泣血,字字蒼涼,“整整三十二年,我唯一的執念就是想要在死前再見你一麵,現在——真的於願足矣!”
薑太後跪在那裏,一動不動的任由這個男人靠在她懷裏來支撐住他身體最後的重量。
聽著他蒼涼而厚重的懺悔和告白,女人的臉孔上卻始終不帶任何表情,眼底的神色淡漠而平靜,仿佛眼前看到的這個臨危之際還在對她深情款款表白的男人根本就是一個與己無關的紅塵過客。
“紀勻!”這個時候,她才驟然開口,聲音平靜,卻略帶了幾分暗啞。
她看著他的眼睛,出口的每一字聽起來都是那麼的清晰和堅韌。
“我沒有騙過你,自始至終,我都沒有騙過你!”她說,“從我和你遇見,到最後天各一方的分離,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
紀千赫原本已經黯淡了的眸子裏突然生起很大的疑惑,皺眉再次看向她。
明樂和宋灝等人卻是麵麵相覷,完全的摸不著頭腦。
薑太後的眼裏此時卻是不容任何人,隻是專注而冷靜的盯著靠在她懷裏的男人。
“不管這些年你對我做過什麼,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因為——我沒有資格,當初的確是我的一念之差而害了你。”薑太後道,她的語氣一直波瀾平靜,不起一絲的漣漪,可是這句話說完她卻突然猝不及防的笑了出來,而下一刻,她一直冷明冷靜的眸子裏卻突然迸射出強大的殺意,語氣冷厲拔高而不留一絲的餘地,“可是今生今世,我永遠都無法原諒你。那場你一手策劃的巫蠱案裏,有我父兄族親的頭顱鮮血,也有我至親之人死不瞑目的掙紮,縱使我欠你的再多,也不是他們的錯。蘇家上下一百二十三口的性命,盡損你手。我不能原諒你,今生今世你我之間的立場已然無從更改。我來,不是為了聽你的懺悔,而是仇怨已深,我不能讓你死在別人的手裏,我唯有親手殺了你,將來才能去到九泉之下見我的父兄親人,和蘇家滿門的無辜亡魂。”
眼前的女人語氣鏗然,字字誅心,帶著破胸而出的強烈憤怒,每一句話拋出來,都如是驚天響雷一般重重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口上。
不僅僅是紀千赫,包括宋灝明樂乃至於紀浩禹在內的所有人都是神情巨震,呆若木雞的愣在那裏,腦中反複回味著她這一番話,心裏卻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咆哮不止——
眼前的人,不是薑太後嗎?她的容顏舉止,乃至於所有的小動作和習慣都不曾改變。
可是——
她說她是蘇家的人!是蘇武霂的養女!
她說她是蘇溪!
“你——”紀千赫的臉色蒼白的可怕,這個從來都占據高位對任何的人和事都盡在掌握的男人眼中也頗見了幾分慌亂的神色。
這段時間之內蘇溪在暗中做了手腳無數,一場接著一場血腥的陰謀,操縱了整個大興朝中局勢的動向,乃至於今天促成紀浩禹對他痛下殺手的局麵也全都是帶著那個女人的推手的。
紀千赫的心頭突然一抖。
若是叫他承認,他執著的等了多年又想念了多年的女人竟是那麼一個陰狠狡詐的怪物,他會覺得自己此生走下來已一場可怕的笑話。
注定了的敗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支持他度過無數漫漫寂冷黑夜的意念瞬間破碎不堪。
“不!你不是,你不是蘇溪,你是薑清苑。”幾乎是帶了恐慌的顫抖,紀千赫掙紮著坐起來,指尖顫抖撥開她耳畔垂落的一縷發絲,急切的去她耳後尋找著什麼,待到看清她耳後一點顏色殷紅的朱砂才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
但也是在一瞬間,那種慶幸和喜悅的心境就再度被無盡的陰霾所取代。
“我沒有騙過你,我曾經跟你說,我叫蘇溪,我欠你的隻是那一次不辭而別的轉身,可是你卻用蘇家上下一百二十三口的性命做了償還的代價。”女人眼底的神情悲涼又似乎凜冽,眼底突然有大滴大滴滾燙的淚珠滾落,“紀勻,這世間萬般,在你眼中不過螻蟻浮塵,可是於我,卻不是這樣。”
“你是——”紀千赫的眉心擰成了疙瘩,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女子的容顏,“你是蘇溪?你——”
他在努力的回憶當年,回憶那些在記憶裏已經褪了色卻又總是念念不忘的畫麵。
可是——
完全的無跡可尋。
而到了這一刻,明樂等人也逐漸從最初的震驚和慌亂無措中回過神來,情緒平複過後,仔細的將前因後果串聯起來來,一個更加匪夷所思的念頭躍然腦海之中——
眼前的這個人,的確是坐鎮大鄴後宮幾十年屹立不倒手腕狠辣決絕的“薑太後”,可是她說是蘇溪,那麼就隻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
當年桓城那一場無疾而終的邂逅之後,留在紀千赫身邊的人才是真正的薑清苑,而陰錯陽差,返回盛京一去不返的那個女子才是蘇溪。
驚雷陣陣,敲擊著所有的神經。
整整三十二年,這兩個女人交換身份,以彼此的名義存活於世整整三十二年?
當年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兩人竟會默許了這樣的交換,然後足足沉默了三十二年之久?
“你說你才是蘇溪?”紀浩禹不可置信的大笑一聲,可是隻笑到一半聲音就戛然而止,後麵的話就帶了遏製不住的恐慌和顫抖。
他上前一步,腳下步子混亂不堪的快速在屋子裏走了兩趟,最後也未能冷靜下來,還是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那個自稱為蘇溪的女人,嘴唇嗡動半天也沒能說出話來。
這件事本身就是個荒唐而不可能的存在,就算是有一肚子的困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嗬——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嘛!”而此時,一再沉默了下去的紀千赫突然朗聲笑了出來,他的身體已如強弩之末,此時的笑聲入耳也能叫人聽出沙啞和力不從心的味道來,他抓著眼前女人染了血的指尖,並沒有再執著的追究內裏真相和前因後果,隻是用一種近乎瘋狂了一般的眼神死死的盯著她的臉孔,注視她眼睛,字字深刻道:“我不管你叫什麼名字,就算你是薑清苑也好,是蘇溪也罷,至少——我知道一直留存在我心裏的,一直存在於這裏的到底是什麼人,這一點從來就沒有改變過!這一生,我執著的東西從來就沒有變。蘇溪!嗬——蘇溪!就算你恨我也好,永不原諒也罷,我的存在,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無從抵賴也不能回避。你要為了蘇家的事情恨我我無話可說,可是蘇溪,我是真的存在的,在你的心裏,曾經也是有過我的是不是?”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就又失去了底氣,用力抓住她的手,那神情急切而渴望,仿佛一個脆弱無依的孩子。
“現在再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蘇溪垂眸看去,目光落在男子鬢角的銀絲上,最終也不過苦澀一笑。
紀千赫一愣,眼底突然有淚花飛濺。
他笑了一聲,目光迷離的看著眼前女子的容顏,亦是一聲苦笑:“是啊,晚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女人沉默不語。
屋子裏的所有人跟著一並沉默下來。
“蘇溪,我錯了!我許你恨我,我不強求你一定要原諒我,可是這一切的恩怨就都止於今生好嗎?”他握著她的手,將她略顯幹瘦的手指費力的拉到自己的胸口用力的壓下去,目光卻是片刻不離,急切而渴盼的盯著女人的臉孔:“你看著我,記住我的模樣,不要忘了我,這一世虧欠你的,讓我來世還你可好?”
蘇溪抿著唇角,一聲不吭。
紀千赫眼中熱烈焚燒的渴望,那光芒卻在逐漸微弱的消散,直至最後,化作蒼涼和無奈。
她的倔強他從來都知道,中間過往了整整三十二年,已經在兩人之間拉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很多的隔閡和恩怨誤會都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她的不肯原諒,就決絕的連來世都不肯許給他。
他這一生,注定是要帶著無盡悲涼的遺憾走的。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哪怕是到了這一刻,他還是會這樣的不甘心。
“蘇溪——”他的目光悲切的注視著她的臉,心裏已經不再試著去回憶當年她留給他的那些純真而美好的回憶,隻是會覺得心疼和無力。
他的蘇溪,他惦念牽掛又執著的愛了一生的女子,如今鉛華褪盡,已經再不似當年那般的純粹和快樂,這些年間,背井離鄉,又因為他的推手困死宮闈,磨礪了如今這樣冷漠持重的一麵,這些年間她該是有多痛又有多苦。
“你不原諒我是對的。”最後,紀千赫突然又悲愴的笑出聲音,“我曾許諾,會為你撐開這天下最廣闊的一片天地,給你這普天之下最自由快樂的生活,是我食言了。哪怕你此刻對我無情,也是我自己促就,與人無尤。罷了,罷了,就這樣吧!”
有些事,不是追悔或者解釋就能挽回的。他此時最不可原諒,便是自己的一念之差——
眼前的這個人才是蘇溪,親手被他設計推入大鄴深宮之中萬劫不複的這個人才是蘇溪。
他愛著的蘇溪本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她的沉穩內斂的性格都不過是後來被逼無奈的偽裝罷了。
為什麼當時他沒有去和蘇武霂夫婦仔細的確認?薑清苑那個女人的本性就擺在那裏,哪怕是她推脫當年是那一場情變的打擊才讓她性情大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當年沒有仔細的再去確認一遍幼時的蘇溪到底該是如何模樣的?她那樣的神韻性格,是任何人都偽裝不來的。
一步錯,步步錯!
陰錯陽差,終究還是到了今天這一步,完全無法挽回的地步嗬!
“當年鎮國將軍一家的死和王爺沒有關係,是那個女人——”就在紀千赫已然準備放棄的時候,僵愣了許久的莊隨遠突然一個機靈回過神來,急切的大聲道,“是那個女人自導自演,全都是她一手安排做出來的。蘇——大小姐,那件事真的不是王爺做的,你相信我。王爺他眼看著是不成了,您就允了他最後的心願吧,蘇家人的死真的和王爺沒有關係。”
在場眾人才剛緩過一口氣來,聞言就又如遭雷擊,齊齊震住。
蘇溪一愣,不由的皺了下眉頭。
莊隨遠唯恐她會不信,連忙繼續道:“事到如今我也沒有誆騙你的必要,那件事,的確不是王爺做的。當初那幾年之內她和王爺之間的糾紛不斷,幾次交鋒下來,她也露了疲態出來,於是就用巫蠱案自導自演了那一出戲,殺了先帝最為寵愛的皇貴妃梅氏,一屍兩命。當年是因為她入宮之後從不爭寵,會謀殺寵妃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我們都也隻當她是要借此尋一解脫就沒有深究。至於後來種種跡象都將那件事的矛頭指向王爺,王爺隻是不屑於對此做出解釋,隻當是那個女人留了最後的詭計下來要報複王爺對她的無情——”
莊隨遠說著,就若有所指的看了臉色發白的紀浩禹一眼,道:“隻當她是要留了這個把柄來挑撥荊王殿下和我們王爺的關係罷了。”
明樂沉默著聽了這個故事許久,一次緊連著一次的轉折之下,總覺得事情跌托離奇,匪夷所思。
這時候宋灝和紀浩禹的心裏定然都不好受,兩個人,一個麵色鐵青一個臉色發白,心裏雖然都有各自的想法,不過卻是誰都沒有吭聲。
“現在已經證明她人還沒有死,那就是說她當初隻是故布疑陣,要挑撥荊王和榮王殿下的關係隻怕還隻是其一,她真正要做的,便是引嫁這份仇恨到母後身上,讓母後恨上了榮王,然後操刀相向。”明樂道,深吸一口氣,神色凝重。
她自己一生未能得到紀千赫的心,於是用盡手段引發重重誤會衝突,逼著紀千赫和蘇溪兩人互相殘殺。
這個女人的心計——
已經不能用單單的狠毒二字來形容了!
簡直可以說是喪心病狂!
對於紀千赫的為人,蘇溪是知道的,不屑於解釋?在別人看來這麼大一個黑鍋和罵名背負上來無異於千斤重擔,可是於紀千赫而言——
這的確是他會做的事。
蘇溪的神色之間突然一陣動搖,恍惚的厲害,她用力的抿著唇角,一寸一寸緩緩的收回目光垂眸看向懷裏奄奄一息的男人。
紀千赫之前是當局者迷,也是到了這會兒才徹頭徹尾的明白過來。
不過他卻沒有執著於那件巫蠱案的始末,而是再次攢足了力氣抬手緩緩撫上女人的麵頰,聲音虛弱的問道,“當年——你——到底是因何離開的?”
這個問題,是他一直回避不敢去問的,因為害怕聽到一個絕情的解釋。
因為那一次這女人的不辭而別已經在他心中打下烙印,甚至於開始叫他懷疑她當初與他在一起的種種也都不過是表象。
這麼多年,他是寧肯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她也是愛過他的,卻萬也不想用另一種可能來打破這種可怕的現實。
蘇溪眼神黯然了一瞬,便是閃躲著避開他的視線,似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並不想提起這個話題。
莊隨遠看著紀千赫的狀態就是暗暗著急,唯恐著不能在他的有生之年打開兩人之間的心結,於是便道:“當年的情況我是知道的,如果大小姐你是被人施了手段不得已的離開,就解釋的通了。你不回去蘇家應該是存著顧慮,怕一旦您和那位薑小姐是孿生姐妹的事情揭穿,蘇家必定遭到禦史彈劾,受到滅頂之災。可就算如此,您大可以私底下去找王爺的,王爺定能鎮壓住此事。”
蘇家收養了大鄴驃騎將軍的女兒,在當時兩國勢同水火的時候,莊隨遠的話並不誇張,事情抖露出去,不僅僅是在大興的蘇家,就連大鄴的薑家也一樣無可幸免,一定會被人有心人士彈劾,一舉扳倒。
蘇溪不置可否。
紀千赫卻沒管那些內情,隻是橫亙心中多年的一個死結突然看到了解開的希望,追問道:“那晚——”
那一晚桓城大雨,兩個人的行程被阻,被迫滯留城中客棧。
那一夜纏綿,本以為是情之所至,可是一夜溫存過後,醒來的時候卻是身邊枕席空置,仿佛一場他自己臆想出來的美夢,若不是床榻上殘紅如血留下的痕跡,他當真是要懷疑那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在他以為她對他亦是有情的時候,轉眼之間所有的一切就都天翻地覆了。
這算什麼?如果沒有發生過那一晚的事情也都還好,為什麼就是在她可以摒棄禮教名聲不要把自己交付給他之後才一聲不響的走掉?這樣的態度,著實叫他難以接受,仿佛是被人當麵打了響亮的一個巴掌,被愚弄的感覺,諷刺的厲害。
蘇溪側目避開他的視線。
當著這麼多後生晚輩的話,有些事她是無論如何都難以啟齒的。時光倒流,回到那個雨後的清晨,她自客棧中出來,原是準備去買早點的,可是卻意外碰到了薑清苑。那個時候她的心思單純,也從來不曾意識到薑清苑是什麼事也將紀千赫看在了眼裏,更不知道因為她和紀千赫的關係,自己已經成了橫亙在別人心頭的一根刺。她以為那是一場偶遇,仍是親親熱熱的和她骨肉相連的親妹妹走在一起,然後……
然後那一次的會麵之後就沒有然後了嗬……
從那以後天翻地覆,她的整個人生被顛覆,別說是她曾經最羨慕渴望的自由生活,甚至於連做她自己的權力都被從生命中生生抽離了開去。
從此命運倒置,南轅北撤。
若說沒有怨恨和遺憾是不可能的,可是如今時過境遷又能如何?
“她對我下了藥。”蘇溪道,隻給了簡短的幾個字,“後來花費了一點時間才得解決。”
具體詳情她並沒多言,在場的人都何其精明,自是馬上就能揣測的通透——
隻怕薑清苑下的不會是普通的藥,否則也不會絆住了蘇溪的步子,讓她錯過了挽回一切的最佳時機。
當時哪怕是她被強迫離開了桓城,可是如果能趕在一兩日之內再返回大興的軍中和蘇武霂還有紀千赫說明一切,一切都還能掰回來。
她這一去不反,就已經足以說明當初的情況定然十分之複雜。
而連蘇溪自己都不得不承認的是——
那薑清苑的手段是著實狠辣!
哪怕她被左司老頭兒讚譽是製蠱煉毒方麵的奇才,那一帖藥也足足的折磨了她五年的時間才最終得以根除,而在那期間她的性命隨時受到威脅,別說是顧及著蘇家和薑家兩個大族的存亡生死,隻就衝著她自己當時的身體狀況她也是不能回頭去找紀千赫的。
隨時都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去奢望別的?
一旦她回頭,薑家和蘇家兩家的下場姑且不論,隻就紀千赫也要時時記掛著她的生死,與其要他在得而複失的絕境中再走一遭,還不如就讓他將她作為一個薄情寡義的騙子給就此淡忘了。
隻是她沒想到的是,這個男人雖然心懷天下,可是在這件事上卻是那樣的看不開,鬱結於心幾十年都不肯放下。
而當年待她終於找到法子清了自己體內毒素的時候,五年時間的阻礙,萬事都回不去了,她也隻能接受了這樣的身份對調,以“薑清苑”的身份繼續走下去。
相較於他的肆意狂傲,她則是有太多的牽掛和顧慮,薑家的生育之恩,蘇家的養育之恩,兩重重擔壓下來——
其實她曾經一直向往的自由根本從來都是遙不可及的東西。
她在他麵前肆意放縱自己本心的那一段日子,隻是為了了卻自己此生遺憾,卻沒有想到陰錯陽差,最終卻會是演變成了這個樣子。
薑清苑?這是何等的運氣,會叫她與這樣一個女人生成了姐妹?
斷她姻緣,毀她一生不說,還害的她養父一家家破人亡。
“這樣說來,這一切根本就是那個女人一手促就?”這樣的事情雖然匪夷所思,但是如今種種跡象顯示,卻是叫人想要不信都難,莊隨遠麵色鬱鬱的開口,神情語氣之間都帶著強烈的憤怒情緒,“從一開始根本就是她對王爺存了不軌之心,所以設計逼迫大小姐你離開,然後借用了你的身份。當年她說是你自願與她交換身份來戲弄了王爺,實則全都是一麵之詞編排出來的謊話,為的就是用這樣的理由來挑撥了你和王爺之間的關係,叫你們就此結怨。”
紀千赫是個驕傲大於天的人,薑清苑就是抓住了這樣的漏洞知道他輕易不會去向一個誆騙了他的女人低頭,所以才橫加利用。
當年紀千赫一眼看穿了她並非是和自己朝夕相對的那個蘇溪,她就用了這樣的謊言在紀千赫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同樣讓他也厭棄了蘇溪。
就為了她的一己之私,這個女人竟然就能翻天覆地做了這麼多的事情出來?
明樂想著也覺得好笑:“怪不得左司巫醫會認為母後當年是故意假裝棋藝不精而在棋局上讓著他的,原來後來與他對弈贏棋的人早就換成了自幼就棋藝了得的薑家之女薑清苑。”
隻是因為這樣的事情太過匪夷所思,所以紀千赫和左司老頭兒那些人全都沒有往這方麵想。
聽了這話,宋灝也才一個機靈回過神來,喃喃道,“怪不得我從來就沒見識過母後的棋藝。”
薑清苑棋藝高超盡得薑老將軍真傳,這是眾人皆知的,而為了隱藏身份,這麼多年來蘇溪卻是不碰棋盤的,宋灝就隻當她是活在勾心鬥角的宮廷之中而失了對弈棋盤的興致,卻從不曾想過,他的母後是真的不通棋藝。
這個女子才是每每與人對弈就喜歡撲到棋盤上耍賴的蘇溪,隻是如今,那份天真無邪的心境隻怕也離了她太遠,再也尋不回來了。
宋灝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始才知道紀千赫一直習慣用白子的習慣到底是從何而來,他是要一直在用這樣的方式來緬懷一個人的。
“原來如此,原來這麼多年都是我誤會你了,我多蠢嗬——”這樣一個驚天隱秘被掀了出來,而此時的紀千赫卻是全然沒有了追究的心思,她握了蘇溪的手壓靠在自己的胸口,再開口時嘴唇都在忍不住的微微發抖。
“蘇溪!”他說,“是我的一念之差讓你受了這諸多委屈,我不再奢望你能原諒我,哪怕蘇家的事並非是我所為,可是我對你也的確是犯下了太多不可饒恕的過錯。你還是忘了我吧,忘了就不會再有那諸多糾纏和痛苦,日後你有兒孫滿堂,雖然不是我給你的,那卻是一直都是你想要的生活,好好的活下去,也算是替我了結此生遺憾。”
他手上的力道也開始逐漸的把持不住,手指一鬆,險些就從蘇溪的手上滑落,卻又趕緊提了力氣再勉強的捉住。
感覺到他手上逐漸逝去的溫度,蘇溪突然有些警醒了起來。
當年諸般事情她一直都知道是薑清苑所為,她對紀千赫的所有的仇恨都源自於他對蘇家人下的狠手,如今真相揭開,卻原來竟是誤會一場。
可是她——
卻親手給他了致命的一刀。
“紀勻!”心中萬般情緒起伏不定,到了這會兒她一直壓抑了許久不叫自己表露出來的情緒突然於一夕之間決堤,眼淚滾落,砸在男人虛弱蒼白的臉頰上,她突然就遏製不住恐慌的哭了出來,用力抱著男人的身體攏入懷中,大聲道,“我不知道,是我誤會你了,紀勻是我錯了,當初沒有回頭來尋你都是我的錯,你起來,你不要睡!你允諾我的許多事情都還沒有兌現,你不能對我食言的。你說要帶我鮮衣怒馬肆意天下的,你說你要帶我去看這山河壯闊,走遍大江南北每一寸土地的。紀勻,你答應我的,你說過的話不能不算。你答應要給我的生活要給我的未來,你不能就這樣放手不管,我是想要兒孫滿堂,可是這一生錯過了沒能與你享受白頭,就是我此生永遠都無法的遺憾了。紀勻,你就是你,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你忘了,那晚你答應我的,待到來日再回來京城這裏,你要鋪就十裏紅妝娶我的,現在我回來了,我要你活著娶我,你不能再放任我不管了。”
眾人印象之中的薑太後一直沉穩持重,甚至是淩厲霸氣的,看著她此時驚慌失措哭的仿佛一個孤弱無依的孩子,頓時叫人心中百味陳雜,胸口堵的厲害。
明樂和長平幾個女子看著,都不覺的紅了眼眶,綠綺更是抿著嘴巴站在那裏,眼淚也在吧嗒吧嗒的跟著掉。
“別——別哭!”她的淚水止也止不住,落在紀千赫的臉上,又再滾落下去。
紀千赫是頭次見他落淚,想要抬手去擦她的臉上的淚,卻是提不起絲毫的力氣,隻能恐慌而不忍的看著她,到了後麵竟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宋灝心中不忍,對柳揚使了個眼色。
柳揚走過去替紀千赫把脈。
宋灝也跟過去,蹲下去用力攬住蘇溪的肩膀,聲音酸澀道:“母後——”
安慰的話,卻是不知道該是如何說出口。
紀千赫和蘇溪身上的雙生蠱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紀千赫眼見著是不行了,可是蘇溪卻無半分異樣,但宋灝卻是不敢掉以輕心。
柳揚握了紀千赫的手腕,剛要替他把脈,卻已經覺得他的手臂慢慢軟了下去。
蘇溪一慌,聲音突然拔高,又再顫抖著喚了一聲:“紀勻?”
兩個字裏卻是包含了太多的恐懼和不確定。
然則紀千赫卻是氣若遊絲,用了最後的力氣對她緩緩搖了下頭,“別——費力氣了,你——你若是願意,我——答應你的事,都留待來世——還——”
“不!”蘇溪抬手壓住他的唇,剛剛止了一瞬間的眼淚再次湧了出來,她用力的搖頭,“我不要什麼來世,人海茫茫,這一輩子我們遇到了都猶且又錯開這麼多年,來世我若尋不見你該怎麼辦?紀勻,沒事的,你不會有事,我們去找左司伯伯,他會有辦法,他一定有辦法的!”
蘇溪說著就一把用力握住宋灝的手,道,“灝兒,快去備車,我要去藥廬,快去備車。”
宋灝見她這般模樣,也是心疼的厲害,點頭剛要應下,旁邊的莊隨遠已經道,“還是我去吧!”
這裏是紀千赫的地方,凡事他都比較熟悉。
宋灝也沒逞強,隻就寸步不離的守在薑太後的身邊,以防萬一。
柳揚捏了紀千赫的手腕細細把脈,正在聽的仔細的時候,忽而聽得一個女子淩厲的聲音道,“果然是你!”
這廳中的氣氛低靡半天,這一聲就未免顯得突兀。
眾人俱是心神一斂,齊齊循聲望去,卻見本該一直跟在長平身邊的芸兒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摸到了院子裏,從守在那裏的侍衛中間揪住一人,拽著她的手腕就要往外扯。
那人穿一身普通的侍衛服,帽簷壓的極低,遮住了整個的眉眼,隻是下巴尖尖,若是放在人群中可能還不顯眼,這會兒被單獨點出來,就能很明顯的分辨,那當是個喬裝的女人的。
其他人一時茫然不明所以,紀浩禹卻是心中有數——
他留了芸兒跟在身邊,就是為的這個作用。
芸兒的情緒十分激動,一把就將那人頭上的帽子打落在地,露出一張眾人所熟知的臉孔。
是——
失蹤多日不見蹤影的單嬤嬤!
單嬤嬤的神色有些怪異,她的注意力本來也正集中在那廳中兩人的身上,一時分神卻不想會被芸兒揪了出來,這會子正當惱怒的時候,可是眾目睽睽之下卻是無所遁形。
“你怎麼會在這裏?”莊隨遠剛好備好了馬車從前院過來,見到她不由的警惕質問。
單嬤嬤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掠過一遍,卻無半分的恐慌和不自在,隻就冷聲反問道,“我如何就不能在這裏了?”
單嬤嬤已經被判定為是薑清苑的人,莊隨遠見到她就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來,滿麵殺機的冷聲道,“給我把她拿下。”
侍衛們正待要上前拿人,芸兒卻終究還是不忍,一步搶上前去神色乞求的看著紀浩禹道,“王爺,給她個解釋的機會。”
哪怕單嬤嬤對她真的沒有半分情義在,可是這麼多年的相依為命也叫她養成了習慣。
紀浩禹的嘴角噙著一絲冷淡的諷笑,沒有做聲。
他倒是想要聽這單嬤嬤的解釋,可是怕就怕對方不肯買賬。
“那個女人她人呢?是不是也在這裏?”莊隨遠卻沒有那樣的好脾氣和耐性,直接就開口問道,說話間就是警惕的四下裏掃視了一圈,唯恐還有人趁亂藏在附近。
單嬤嬤看他一眼,也不過冷哼一聲道,“你還有閑心在這裏管別的事?還是趕緊進去給那兩人收屍吧!”
想到紀千赫的現狀,莊隨遠就是勃然變色,遲疑了一下還是進了屋子。
芸兒聽得單嬤嬤這般冥頑不靈的口氣,就是心如刀絞,仿佛是最後一直勉強自己保留的一線希望也瞬間破滅了一般,她渾身的血液有些冷凝的慢慢回頭,目光悲切的看著單嬤嬤道,“舅母,你真的是蘇皇後安插在黎貴妃身邊的暗樁嗎?”
單嬤嬤隻就麵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似是壓根就沒想作答。
就在這時忽而聽得一個女子諷刺的聲音道,“或許你應該直接問她,她到底是不是就是那個女人!”
彼時宋灝正陪著蘇溪,不得空,卻是明樂聽了院子裏的動靜走了出來。
她這話說的突兀,紀浩禹一口氣提不上來,眉頭已經緊皺了起來。
單嬤嬤的眼底也有一瞬的幽光閃爍而過,隨後卻又以驚人的速度恢複正常。
明樂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居高臨下的冷眼看著她。
單嬤嬤也不心虛,同樣神色冷靜的回望過來。
芸兒還在為明樂方才的話心中生疑,就忍不住道,“攝政王妃,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長平和紀浩禹等人也都是一肚子的疑慮,不過因為身份特殊的緣故卻是不想去主動觸動這個禁忌。
“如果我得到的消息不錯的話,當年單嬤嬤是在黎貴妃入宮不久就求了恩典出宮嫁人去了,在夫家整整十二年和宮裏都再沒了來往,她回宮則是十四年前。那個時候剛好是薑清苑,哦,也就是你們口中所謂的蘇皇後仙逝的第二年。時間上這樣的巧合本來是沒什麼,可是如今你牽扯到了這麼多的事情當中,綜合分析起來,就不能不叫我起疑了。”明樂道,也不試圖去分辨她的神色或是搜尋破綻,隻就用了一種十分平穩的語氣在陳述事實。
芸兒已經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聞言就是一個踉蹌後退了一步,思忖之後便是堅定的搖頭道,“我舅母本來就是黎貴妃的陪嫁丫頭,難道黎貴妃會不認得她嗎?這件事絕不可能!”
“中間隔了十二年,當初二八年華的少女,和後來曆盡風霜年近三十的婦人比較起來,若是在容貌上會有三兩分的差異也不奇怪吧?”明樂反問。
芸兒想了一下,還是搖頭,“我舅母和當年的皇後娘娘樣貌迥異,這絕對不可能。”
不僅僅是樣貌上的問題,芸兒更不信的是一個養尊處優曾經貴為一國皇後的名門閨秀會甘於屈從到宮裏一個寵妃的身邊為奴為婢聽從差遣。
若在明樂以往的邏輯裏,這樣的事情的確是叫人很難相信,可是時至今日,在見識了薑清苑那女人的一係列作為之後——
她倒是覺得任何事情發生在那個女人的身上都不奇怪了。
紀浩禹聽著兩人之間的爭辯,一直緊抿著唇角不予置喙。
他不插手,明樂更是樂見其成,便是冷笑一聲道,“是啊,他們的樣貌雖然千差萬別,可是她卻有本事假扮了本王妃的母後暗算阿灝又暗殺梁旭。這普天之下能迷惑的了阿灝和梁旭的人,除了她,我可想不出還能有第二個了。總不至於是母後她自己窮極無聊,所以才和外人串通起來算計了自己的兒子解悶的吧?”
當初宋灝說是見過薑太後,因為時值傍晚光線不好,那人的臉他隻大略的瞥見三分,但是身形卻是極為相近的,而至於梁旭——
明樂並沒有詳細解釋,隻就揚聲道,“梁旭,我們在這裏口說無憑,你自己出來認認人吧!”
單嬤嬤的眼底閃過一抹厲色,這一次臉上表情終於是完全無法隱藏。
雪雁扶著梁旭從一處樹木繁茂的小徑上慢慢走出來,梁旭是大病初愈,身體還沒有恢複好,因為之前失血過多的緣故,此時整張臉上的顏色就顯得十分寡淡,而脖子上還纏著厚厚的繃帶。
看到單嬤嬤其人,梁旭的眼中就瞬時迸射出凜冽的殺意來,道:“王妃,就是她!當日屬下雖然中了她的迷藥,但是在暈死過去之前還是看的分明。當時她假扮太後娘娘倒在巷子裏的時候就隻露了下半張臉,奴才沒看見她的五官,但是隻從臉型和身形上分辨,絕對是和太後娘娘如出一轍,所以屬下才會一時大意叫她鑽了空子。這人的樣貌雖然一眼看去和太後娘娘千差萬別,可是如果利用得當的話,卻是可以亂真的。”
雖然說是改變一個人的五官根本不現實,但是明樂的心裏已然有了判斷,也懶得再去費心計較她是怎麼做到的。
聽了梁旭的話,眾人心中驚疑不定的同時就都開始暗暗觀察起單嬤嬤的體態麵容來,之前沒人提及還不覺得,這會兒有針對性的一看卻果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芸兒和綠綺等人對薑清苑和蘇溪兩人都不熟悉,但紀浩禹和長平觀察之下卻是不由齊齊的變了臉色。
“真的是你?”長平一個箭步從台階上奔了下去,指著單嬤嬤道,“就是你設計殺了我的大哥的嗎?”
單嬤嬤是沒有想到她親自出手居然都沒能滅了梁旭的口,惱羞成怒的同時就是目色一寒探手要去抓長平的喉嚨。
“當心!”綠綺驚呼一聲,撲過去拉了長平一把。
單嬤嬤一下抓空卻沒再去管長平,而是趁著眾人不備直接往廳中奔去。
“快攔住她!”明樂厲聲喝道。
然則不曾想這所謂的“單嬤嬤”還是個練家子,就愣是叫她闖了進去。
彼時蘇溪和莊隨遠正扶著紀千赫要往外走,冷不防見著一道人影撲過來,又聽得明樂的呼聲,幾人都是大為警覺。
單嬤嬤闖進門去,直撲的就是蘇溪,手中翻轉就從袖口中拋出一片青褐色的煙霧。
如果明樂的猜測不錯的話,這人應當就是那個隱藏在幕後到底用毒高手。
宋灝的心頭一跳,忙就要搶上前去護住蘇溪,然則蘇溪的動作較之於他更快,已經將紀千赫放他手邊一推,同時一步上前,竟就是不避不讓直迎著那道霧氣湊了上去。
“太後娘娘,那霧氣有毒。”柳揚在後麵低吼一聲。
蘇溪卻是置若罔聞。
今日她也穿了一身黑色的廣袖袍子,隻見她袖間一晃一攏,那毒霧便奇跡般的在她的操控之下去了大半,而下一刻,兩個女人錯肩而過的那個間隙她便是袖子一抖,直接又將收入袖中隱藏的毒霧往單嬤嬤臉上甩去。
單嬤嬤的神情大駭,原是要對她下殺手的,此時卻是被這毒霧逼迫不敢硬碰硬,順勢就往旁邊閃身避過,退了好幾步。
蘇溪回頭,這才從腰間摸出一個小瓷瓶拋給宋灝,短促的吩咐道,“每人呑一粒下去。”
而此時她自己麵前的毒霧散盡,她的人卻是麵色如常安然無恙。
宋灝一聲不吭的倒出瓷瓶裏的藥丸,喂了紀千赫一顆,自己和莊隨遠也各自吞了一粒。
單嬤嬤滿麵惱意,怒然看向對麵的女人。
蘇溪的目光隻從她的臉上粗略一掃,便是皺眉道,“是你?”
單嬤嬤不語,隻是目光陰鷙眼神動也不動的膠著在她身上,再看一眼紀千赫的麵容,聲音尖銳幾乎是氣急敗壞的大聲道:“雙生蠱無藥可解,他死了你也別想獨活,為什麼你會沒事?”
蘇溪不語。
莊隨遠的心裏卻是起了巨大的震動,不可思議的看著單嬤嬤,道:“她是薑清苑?”
蘇溪和薑清苑是孿生姐妹,容貌本是一模一樣的,可是眼前的單嬤嬤卻截然不同。
蘇溪的唇角牽起一抹諷刺的弧度,卻是衝著對麵的女人道,“你用蠱蟲來易容強行改變容貌根本就是飲鴆止渴,就憑你那點三腳貓的本事,你以為能壓製的住那些毒物嗎?看你的麵色僵硬,根本就是邪毒入體的症狀,遲早也要作繭自縛。”
原來人的容貌真的可以後天改變?
明樂的心中微微一動,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之前她每次見到單嬤嬤的那張臉都會有種莫名怪異的感覺——
的確,那個女人臉部的肌肉十分的僵硬不自然,每每都會叫人覺得不舒服。
單嬤嬤下意識的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臉,眼底有恐慌的神色一閃而過,不過很快恢複如常,冷然道:“我做什麼,用不著你來教,你少在這裏自以為是,說的就好像這天底下就該是以你為尊一樣,簡直就是笑話。”
她這樣說,便等同於是變相的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紀浩禹的臉色慘變,一時恍惚的近乎無所適從。
他的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要說什麼,然則還不等他開口,薑清苑已經目光怨毒的對紀千赫諷刺道,“如何啊,榮王爺?你不是對這個女人念念不忘,一心一意等著她盼著她有朝一日能夠回來和你再續前緣嗎?你不是自詡對她一往情深,眼裏再也容不下別人了嗎?現在的感覺怎麼樣?被自己心愛的女人送上路的感覺怎麼樣?這樣的經曆是不是更會叫你終身難忘?”
她笑的很大聲,癲狂之中又是字字狠厲,幾乎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紀千赫此時的身體已經太過虛弱,看著她的眼神亦是黯淡無光。
他聽了這話,卻是沒有受到絲毫的刺激,隻就語氣平緩的對莊隨遠道,“隨遠,傳本王的命令下去,在本王的身後隻就留給你們一件事,上天入地,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都要給本王結果了這個女人。本王要她不得好死!”
有宋灝在,他不擔心蘇溪在他死後無依,反而是薑清苑,他對這個女人的忍耐在這一日之內已經攀升到了極致。
騙了他,又害了蘇溪。
三十二年,他心中承載了三十二年的痛苦和遺憾,蘇溪一生都身不由己的軌跡,全然都是拜這個女人所賜。
他已經不想浪費感情去和她生氣或是計較了,隻要她死,那就一了百了。
薑清苑是沒有想到時至今日,她費盡心機做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這個男人竟然還是連一眼的目光都不肯給她,哪怕是仇恨也好,她隻是想要他看到她,注意她,並且——
記住他!
可是他的語氣那般平靜,仿佛要她死,就隻是一件最為無關痛癢的小事一樣。
“哈——”薑清苑的心中突然一空,神色惶然的後退一步,片刻之後她再抬頭看向紀千赫的時候,突然就忍不住的咆哮出聲,“我做了這麼多的事,我為你做了這麼多的事,紀千赫,到頭來你就是用這麼無關痛癢的三言兩語來打發我的嗎?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
“為什麼?不過就是為了你的一己之私。”紀千赫不耐煩聽她的廢話,不等她說完已經漠然的出口打斷。
“我的一己之私?”薑清苑聞言,就是聽了笑話一樣笑了出來,帶著強烈怨念的眼中怒意翻滾,最後直笑的淚花四濺,聲聲淒厲道,“就算全是我的一己之私,那也都是為了你。為了你,我義無反顧拋開一切追隨你來到這個千裏之外的鬼地方,為了你我撒下彌天大謊,隻為了得你一眼青睞的目光。可是我做了這麼多事的事情,你都視而不見,你的眼裏就隻有那個賤人!但凡你對我會用一份的真心,我又何至於如此?”
“真心?就憑你?你也配要我們王爺真心以待?”紀千赫不屑於和她爭論這些,莊隨遠心中積壓了多年的怒火卻被激了起來,他神情諷刺的看著薑清苑,字字誅心道,“就因為你的一己之私,你連自己的親妹妹都能下毒手迫害,滿口謊言又不擇手段,你這樣的人也配站出來和我們王爺談什麼真心?你根本就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當年紀千赫和這個女人根本就從無交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橫生的心思出來,居然就能突然出手策劃了這麼大的一場騙局,想想就叫人覺得膽寒。
“你這狗奴才,用不著你來教訓我。”薑清苑聽了這話,就更是怒火中燒,朝莊隨遠的方向一甩手,就見一條青灰色隻有成人手指長短的小蛇被拋了出來,直擊莊隨遠的麵門。
宋灝的的瞳孔一縮,射出一枚暗器。
兩物相撞,在空中將那小蛇切成兩段。
黑血星星點點的灑落,明顯又是劇毒之物。
那小蛇的兩段身子落地,猶且蠕動片刻才沒了動靜。
這個女人,竟然到了這般境地還是這樣的有恃無恐,出手的回回都是殺招。
薑清苑再次失手,臉色一下子就沉的極為難看。
“你——”她咬牙切齒的上前一步,但是眼見著對方人多勢眾,又遲疑了一瞬。
蘇溪此時掛心紀千赫的生死,哪怕是心中積怨已久,這會兒也沒心思和她計較,轉身扶了紀千赫道,“我們走!”
莊隨遠狠狠的瞪了薑清苑一眼。
一行人剛要往外走,就聽見後麵薑清苑又再諷刺的冷笑出聲道,“你這麼急著去給他續命,到底是真舍不得他死,還是根本就隻是怕雙生蠱發作,會牽累了你自己?”
著是蘇溪再不想和她計較,麵對她這樣三番兩次的出言譏諷,眼底也閃現一絲惱意。
莊隨遠卻不藏著掖著,回頭冷冷的看著她道,“我就說依著大小姐在蠱毒方麵的造詣,如何要處理穆蘭琪那樣微不足道的丫頭都還得要從左司大巫醫的手劄上偷師,原來根本就是你這種欺世盜名之輩的作為。我家王爺身上是種了雙生蠱不假,可難道你不知道雌、雄蠱蟲入體的結果雖是既然不同,但是從脈象上根本就全無差異?你以為人人都是如你一般,假借著‘愛’之一字的名義就能不擇手段的算計?這樣的一知半解,還敢班門弄斧,簡直貽笑大方!”
薑清苑聞言一愣,一張臉瞬時就變成死灰色。
她的目光突然一厲,不可思議的搖頭道:“你是說,紀千赫他種在自己身上的才是雄蠱?哪怕是今生不見,他也要去給這個女人陪葬的嗎?”
說到最後,她就又自顧笑了出來。
那笑聲癲狂,一直笑到淚花四濺。
她隻以為因為當初她編排的謊言誤導,紀千赫哪怕是真的還對蘇溪無法忘情,但也絕對是恨之入骨,可是這麼多年了,他對她卻原來一直都留有最後的一線餘地,哪怕是死,他都要與那女人相伴而行?
虧得她苦心算計,最後驗證出來也不過是別人的情比金堅!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明樂和宋灝等人聽了這話也是大為震撼,此刻甚至於替薑太後覺得慶幸都沒有,隻是為了這些沉重的故事而覺得心疼和惋惜。
蘇溪一直微抿著唇角不吭聲,以她在巫蠱之術上的造詣,其實從一開始便已經知道她體內被植入的是雌性蠱蟲,而且更早於宋灝等人之前她也就已經猜到這會是紀千赫的作為。也正是因為如此,知道他為她退讓至此,所以這些年哪怕是中間夾雜了蘇家的仇怨在那裏,她也一再的避讓,一直說服自己說是千裏之外,那是她力所不及的事情,一直一直的對他避而不見,就是為了不想兵戎相見。
可是終究這一次還是被逼無奈,為著宋灝和明樂,不得不出麵打破了之前彼此之間互相掩飾太平的局麵。
“薑清苑,我與你之間從無仇怨,可是你卻一步一步迫我至此,時至今日,你我之間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了,今天我沒空來和你翻這些舊賬,來如方長,咱們再好好清算。”深吸一口氣,蘇溪說道,言罷就回頭重新扶了紀千赫的手臂,輕聲道,“走吧!”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他有多好,方才你下手的時候怎麼就不見你容情?”薑清苑惡毒的諷笑,“說什麼情深意重?紀千赫,難道你還看不明白嗎?就算你等了她這麼多年,在她心裏,你的分量甚至都不如蘇家那些外人,如若是我,我都當真要替你覺得不值。就為了這麼一個假情假意的女人,這些年你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真的值得嗎?你真的覺得她值得你這樣待她嗎?”
“本王的事,容不得你來置喙!”紀千赫冷冷說道。
卻也正是他這一句話,再次那把薑清苑心裏剛剛凝聚起來的底氣打散。
“蘇溪,你站住!”薑清苑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心裏掙紮再三,突然往前邁了一步出去,大聲道,“何必這麼急著離開,好不容易大家今天都湊在一起了,何不好好敘敘舊?你突然跑出來唱了這麼一出久別重逢的苦情戲,這麼沒頭沒尾的,怎麼對你的兒子兒媳交代?對你和你老情人之間的風流韻事,他們好奇也不是一兩天了,索性就由你這個當事人給他們講講怎麼樣?想必聽起來一定是聲情並茂,精彩絕倫的。”
她用的是“風流韻事”四個字,這已經是十分嚴重的字眼了。
宋灝的麵色一沉,眼中瞬間迸射出冷厲的殺意。
蘇溪聞言,則是臉色微微一白,惱怒的朝她橫過去一眼,冷聲道,“不想死的話,現在就閉上你的嘴!”
“怎麼,惱羞成怒了?不敢說了?”薑清苑見她如此,就更是快慰的笑了出來,十分的暢快淋漓,“你不敢說?那麼由我來替你說?你是害怕我會告訴你的兒子兒媳其實你是怎樣一個恬不知恥又下作荒淫的女人?你害怕他們知道別人眼中一直端莊高貴不容侵犯的大鄴的太皇太後實則是一個虛偽又無恥的賤人嗎?”
有些事,紀千赫雖然不在乎,但是蘇溪與他不同,蘇溪是女子,他不能不顧及她的名聲。
“隨遠!”紀千赫怒喝一聲,因為憤怒,語氣之中都帶了嘶啞的顫抖,“馬上給本王殺了她!”
“是!王爺!”莊隨遠應諾,抬手就要下令。
薑清苑卻是突然扭頭朝站在不遠處的紀浩禹看過去一眼道:“兒子,他們要取你母後的性命,你難道就要這樣無動於衷的看著嗎?”
這個時候她突然站出來自詡為他的母後?還是以這樣一種理所應當的神情和語氣?
紀浩禹聽了這話,突然就有種想要仰天大笑的衝動。
她出現了已有半天功夫,自始至終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在她暗中操縱欺騙誘導他做了那麼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之後,連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卻是在需要庇護的當口這樣理直氣壯的來管他叫兒子?
紀浩禹想笑,但同時心口卻是堵塞的厲害,隻就冷著嗓音道,“所以呢?你需要我做什麼?”
明樂原還擔心他會受不住這一重禮教的威壓而妥協,但是這會兒敏銳的注意到他對那女人的稱呼隻是“你”的時候,心裏反而鬆一口氣。
可是薑清苑卻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輕微的細節,她的滿腔怨憤都集中在紀千赫和蘇溪身上,字字冷厲的恨聲道,“無媒苟合,無恥下作,虧得你此刻還有臉站在這裏!”
宋灝額角的青筋暴起,怒喝道:“柳揚,給我把這個滿口胡言的老妖婦殺掉!”
柳揚帶著影衛縱身而上,而莊隨遠原來也是顧及紀浩禹,此時再不遲疑,兩撥人,齊齊朝著薑清苑撲了過去。
薑清苑的眸光一斂,急速往後退去,可是麵對眼下殺機四伏的局麵她的臉色也就隻能稱之為凝重而已,手腕翻轉,兩手齊齊往外一甩,隻見著空氣中密密麻麻罩下來一片黑點,看的人頭皮一緊。
莊隨遠勃然變色,拽了和他一起撲在最前麵的柳揚一把,低呼道,“是蠱蟲!”
說話間已經不得已的往旁邊閃身退了開去。
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蟲子,足有數百,因為莊隨遠等人避開,就紛紛揚揚的落地,在地麵上不住的爬行,直看的人心裏發毛,頸後的汗毛都根根倒豎。
紀浩禹一直負手站在旁邊沒動,對於他的無所作為薑清苑似乎也並不生氣,隻是這會兒才麵色冷凝的看過去一眼道,“你還等什麼?這裏外麵不都是你的人嗎?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了,今天叫他們活著走出去一個,日後都是後患無窮,你還要坐以待斃嗎?”
“你這女人真是卑鄙!”莊隨遠的麵色漲紅,但是礙著眼前被那些蠱蟲隔開的界線不得上前,隻就指著她怒聲道。
紀浩禹和紀千赫的關係被她暗中利用了十幾年,明知道紀千赫無論如何也不會對紀浩禹出手,這個女人就越發的肆無忌憚,竟然又要拿出來橫加利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紀浩禹的身上,等著他的決定。
這個年代,對於禮教孝義的要求十分嚴苛,而且薑清苑也自詡清楚紀浩禹的性格,所以神色之間滿是自信,十分之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