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妝台前被嬸姨、喜娘、月枚、香玉還有三四個小丫頭的七八雙手侍弄著。
勻麵,洗臉,升眉①,撲粉,畫眉,擦胭脂,點唇,更衣,上頭麵②。
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生生的從一個蓬頭垢麵衰敗單薄的女子被她們打扮成一棵金光燦燦的紅樹。
院子中的響器已經熱熱鬧鬧的奏了起來,已經聽到了院子裏熙熙攘攘的人聲。
丘山鎮最有頭有臉富甲一方的大戶孫家,迎娶同樣在丘山鎮聲望顯赫的伍家的大小姐,這在這個不算太大的小鎮子上,也算是百年不遇的喜事了。更何況兩家皆是路人皆知的大戶人家,在整個丘山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門第。
在一些小門小戶的百姓看來,孫伍兩家的任何一人跺一跺腳動一動指頭,都有可能讓他們忙碌上一年甚至一輩子,甚至可以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現如今兩家聯姻,在外人麵前更是不可比擬的強大起來。
百十來人的儀仗,響器,堆滿了大半個院子的嫁妝被豔紅色的綢花纏繞著,紅瑕瑕的一大片。前院、後院和巷口的三台堂會都已經搭了起來。熱熱鬧鬧熙熙攘攘,伍家尚且如此,孫家的排場自然可想而知了。這一切都足以讓這個鎮子上的百姓興奮不已。
胡琴的調弦的絲絲拉拉聲,戲子吊嗓的咿咿呀呀聲,和著前麵滴滴答答的響器聲,還有街坊鄰居嘀嘀咕咕的議論聲,小孩子嘰嘰喳喳的追逐聲,院子裏管家和夥計們忙活張羅的吆喝聲,還有身邊喜娘嘟嘟叨叨的說辭聲,和幾個小丫頭對我的頭麵和衣裳竊竊的議論聲。
這一切聲音混合在一起,像凶猛的潮水擊打岩石一樣一陣一陣拍進我的腦子,讓我頭疼欲裂,心煩意亂,一時間都快要喘不過起來。
這個時候,樓下不知是什麼人因著什麼事來知會嬸姨,嬸姨拉著喜娘嘀咕了幾句,兩人一起開門走出去。我暗自鬆了口氣,把木梳放在妝台上。扶了扶頭頂不堪重負的各種首飾,對月枚和香玉說,“我這差不多了,你們都出去吧,看看下麵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幾個人答應著放下手裏的各種裝飾推推搡搡得轉身出去。回眸間,看見香玉堅定的望向我,朝著我抿了抿嘴角,點了點頭,我心領神會的閉了閉眼睛,扯了下嘴角向她頜首示意。
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見外邊紅紅綠綠,亂糟糟烏壓壓的人一大片。關上窗子拉起窗簾,將這繁雜的塵囂隔在窗外。
世界之大,隻有這間小小的屋子可以讓我蜷縮,給我片刻安寧。然後,這最後的安寧之地,也將不再屬於我。
緩緩走到妝台前坐下來,又扶了扶沉重的釵環,幹脆摘了幾根下來扔在一旁。冗疊的嫁衣相互摩擦,發出柔軟的沙沙聲。
是上好的雲錦織,細細密密的,觸上去像是嬰孩肌膚一般的凝脂柔滑。密密匝匝的針腳秀出花花綠綠鴛鴦戲水百鳥朝鳳的花樣,又綴著打的細密的瓔珞,仿佛是人一生的命運一般纏繞糾葛。
看得久了,純正的朱紅色嗆得眼珠子生疼。
抬起頭,鏡中的自己麵上撲了嫩嫩的脂粉,滑若凝脂,在晨光中盈盈散發出柔美的杏色光輝,暗淡的眼神也遮不住眸間的閃亮,反而被粉嫩的麵龐襯得更加熠熠。
忽閃的睫毛像是一雙墨色蝴蝶落在了眉間撲動著翅膀,在下臉處映出長長的陰影。胭脂從眼簾下輕輕斜斜掃進鬢角的一抹,似有似無的霞色。
朱唇上淡淡的點了一點嫣紅。頭發被桂花油抿的一絲不亂,挽成腦後輸成一個厚實的如意髻,被一根鳳釵牢牢的壓著。
縱使心意忐忑,縱使眼神疏離,縱使神情呆板,縱使不苟言笑,縱使沒有別家新娘那樣的風情萬種羞羞怯怯。
這樣的我,在這樣隆重的妝容下,應該也算是有些許動人的吧。
我打開抽屜,抽出一張信箋,擰開鋼筆想了想,伏案寫到:“叔父大人台鑒:不孝侄兒寒碧羞蒙父輩錯愛。不尊家祖之禮,不屑媒妁之言,不顧列祖列宗之厚德,背信棄義,拋夫棄家。。。”
正寫著,忽然樓下就劈裏啪啦地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熙熙攘攘的笑語聲,叫喚聲,腳步聲,呼啦啦的就像潮水一般向我的房門湧來。
我頓時慌做一片。當即合上鋼筆,把信箋揉成一團我在手中藏在寬大的袖口中。門嘩啦一下就被推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