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劉狗才十四歲,一夜裏突然來了十來個中山裝,縱然趕了數十裏的山路,一個個依舊精神抖擻,而且那種中山裝在燈光下特別鮮亮,並非是劉瞎子身上那種磨得發亮,而是自然光,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上等的呢料,縣委書記跟在後麵像個孫子似的,隻是對老村長是上級首長。
中山裝的頭頭召集村幹部在劉瞎子家開會,縣委書記被攆到院裏呆著,不敢有絲毫怨言。劉狗記得清清楚楚,那個老書記從口袋裏摸糖給自己吃,是自己從到大第一次吃糖,那個甜啊,差點咬掉舌頭。再後來大人們開了半個時的會,連夜將傻他爹的墳給挖了,骨骸被裝進一隻鐵皮箱帶走。因為是村長的兒子,劉狗壯著膽子湊上前多看了幾眼,那名中山裝頭兒跪在墳前埋頭痛哭,像是死了親爹一樣。
豎起耳朵聽公爹講述的兒媳婦瞪大眼睛瞧向劉狗,還道是公爹古經哄自己,劉狗鄭重地衝她點點頭。
兒媳婦驚訝地:“他們的衣料比俺成親那穿的呢子棉襖還好?”
劉狗摸摸腦袋不知如何形容,老村長輕哼一聲,對女人的無知不屑一顧,老婆子插嘴道:“俺想起來了,對了秀英,那些人穿的衣服真跟皇帝似的,不能跟人家比!”
“啊?”兒媳不敢置信地捂嘴嘴巴,沒想到傻的爹居然是這麼大的來頭,半晌方道,“那來移墳的是傻的哥哥還是親戚?”
這問題才問到點子上,劉瞎子咂口嘴:“俺出來,你們要爛在肚子裏,秀英,就是你爹你也不能!”
看著劉瞎子瞪眼的表情,兒媳打個寒顫,忙點點頭。
劉瞎子又強調一句:“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原來的老哥幾個現在都不在了,知道這事的隻有俺跟兆祥倆人,要是誰出去,別怪俺翻臉不認人,知道嗎!?”劉瞎子瞪視一圈,點起煙卷緩緩地,“那些穿中山裝的不是傻他爹的後輩,是他爹以前的手下,打BJ來的……”
過了一陣,大門被敲得咚咚響,村裏一戶人家兄弟倆和老父親因為分糧不均打了起來,劉瞎子連忙前去調解,留下屋裏臉色煞白、掉魂似的娘仨。
BJ——
BJ啊!
那是個什麼地方?
正牆上掛著的最高領袖像因為泥牆滲水變得枯白發皺,但**和人物的輪廓還清晰在目,劉狗盯著畫像,猛地哆嗦一下,那是什麼地方?是金子堆成的地方!時候不是唱過嗎?BJ地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每逢村裏發糧,總會有人家鬧上幾回,就像女人每個月來大姨媽一樣具備規律性,老村長處理這方麵的工作十分順手,很快平息了紛爭:四十五斤口糧歸老人掌管,兩房長孫發放,兒子兒媳要是敢伸手,村部立刻沒收。
劉瞎子在回村部的路上,聽到村口傳來嘈雜聲,聞聲而去,老槐樹下圍了一大幫人,村裏的老楞正和傻因為辦校的事爭論呢。
對於老楞,劉瞎子心頭有很深的歉疚感。
按理,老楞是村裏的一個能人,人機靈還識些字,時候跟他爹學唱蓮花落,還會補鍋編柳條筐,他爹死得早,老楞打撐起了一個家,走鄉串戶唱蓮花落,幫人修筐補鍋,村裏都誇年輕的老楞是個“能幹”。
老楞到了二十多歲,人高馬大的,雖本事挺多,可媳婦卻難找,因為隻有討飯的才唱蓮花落,大夥都嫌丟人。好不容易找了個跛腳女人準備成親,卻又來了運動,老楞被打成“走資派”。
那,劉瞎子是違心投了一票。
沒辦法,村裏兩千多號人都是苦哈哈,讓劉瞎子十分為難,可鄉裏硬壓著要村部樹個反麵典型,屬於響應最高指示的偉大任務,必須完成,否則就要斷了救濟糧。村幹部們將所有人濾了一邊,經過激烈爭吵,最終目標鎖定了老楞。
老楞很聰明,被押去走鄉串村開批鬥會時裝傻充愣,抱著牛糞當元寶,硬生生躲過一劫被放了回來,可誰還敢嫁給他,神神叨叨地坐在門檻上發愣,蓮花落也不敢唱了,鍋也不敢補了,隨著年齡增長,漸漸有了老楞這個稱呼。
四-人-幫倒台的消息傳到村裏那,老楞跑到爹娘墳前一邊嚎哭一邊敲著破瓷盆,又唱起了蓮花落,當時傻子還跟在後麵起哄,村裏人這對看著瘋瘋傻傻的可憐人連連歎息。
老楞是村裏識字最多的人,前些鄉裏來宣傳計劃生育的戲詞由他一手操辦,自編自導自演,朗朗上口、簡單易懂。聽完戲詞的高鄉長都跟著咂嘴可惜,老楞是讓那些年給毀了,四十剛出頭的人,過得跟六十多歲老頭似的。
常掛在老楞嘴邊的是“鳥毛”,在他的嘴裏,啥都能跟“鳥毛”扯上關係。隻聽他又賣弄起尖牙利嘴:“科長算個鳥毛,三百塊又算個鳥毛,丫挺屍的還想辦學校,俺看就跟紅衛兵的雷達站一樣,到現在十幾年過去了,連鳥毛都沒見一根!硬是把香瓜山給毀了,還辦學校,人家八成是逗你玩的!”
劉興有些莫名其妙,從馬兆祥家出來準備到山上逛逛,因為呆在滿眼泥土的村裏他覺得十分別扭,和雨生手摻手剛走到村頭被老楞給攔住了,老楞趿拉著一雙張起蛤蟆嘴、補了十八道的破布鞋,伸出髒兮兮、落在劉興眼裏如同後現代典範的右手,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