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沒再說話,搬了條長凳坐下,悶聲喝茶。苦丁茶,最清熱解渴。我心裏默默地念著。
“麼妹,你學也不上了,將來啷個打算哪?”老板看不見我黯然的眼神,呼呼碌碌的喝茶,灌了幾大口以後,滿足地吧嗒著嘴。將來?誰知道將來?如果……如果他在……。我眼前仿佛閃過一抹青灰色,和那雙總是流淌著清澈無害眼神的鳳目。我痛苦地閉上眼,一閉眼,似乎又看到了父母親孤單地企立在運河邊,揮手送我的情景,心髒一陣陣的收縮陣痛。雖然明知老板是好心,無法排遣的陣痛還是在我內心深處激起一陣強烈的反感,他是我什麼人?有什麼資格管我的事?
“要我說,現在外麵兵荒馬亂類,哪個也不曉得要打到啥子時候。你中學早就畢業了,大學又沒錢上,就算有錢上,還不曉得大學搬到哪點去了。不如就在成都找個好人家嫁了,離開家又近,你家裏人也放心。”
原來他居然安的是要給我牽頭說媒的心?這幾天,怪不得他反複問我家裏是做什麼的,還有什麼人,為什麼獨自到成都來,除了三姨還有啥親戚在成都沒有。說不定,下家他都找好了。對方是誰,張屠戶?範保長?我覺得可氣又可笑,閉著嘴巴等他的下文。老板瞟了我一眼,我的沉默一時讓他捉摸不透,他不知該火上澆油還是小火慢熬,最後他幹咳了兩下,拍了拍大腿,“說多了,這些事情嘛,你三姨肯定都要幫你安排好薩。不過,你自己也要……客官吃點啥子?擔擔麵、酸菜肉絲麵……”他的語調突然熱情起來。
我抬起頭,眼睛在正午過於強烈的日光的刺激下,眯成了一條縫,縫裏清晰的閃進一個青灰色的高大身影,我狂喜地張開眼,對方轉過身來,對著我點了點頭,眼神泉水般清澈透明。
“就三兩酸菜肉絲吧,太辣的受不了。多放黃豆。”
“好嘞。哎呀,你也來了好多回嘍,還是不吃紅湯。哪有來四川不吃辣的嘛,遲早還是要習慣。”老板抄起竹耙,熟練地把麵甩進大鍋,白色的麵湯濺起水花,飛了兩點在他臉上,疼得他一齜牙。
我對著他的大眼睛失望地垂下眼。他幾乎每天都來,有時候夾個公文包,有時候帶兩本書,書本上還故意別著康克令牌金筆。不管站還是坐,背總是挺得筆直。附近望江中學不遠,看樣子應該是個中學教員。我勉強對他微笑了一下,好歹也是客人嘛。然後從櫃台裏出來,拿了一個精致的小竹筐,裏麵裝著炒得金黃的黃豆,放在他桌上。成都就是這點好,再貧乏的物質條件下,也能整出精致的零嘴吃食。
拉車的不滿地輕咳了一下,我轉過身,示威地對他挑挑眉毛。他憤憤地攪著碗裏根本沒吃下幾筷子的麵,眼睛在那教員身上滴滴溜溜。
“吃完了吧。要不喝碗茶?”要不是看天氣太熱,我想馬上攆他走。
他抹著不知道是辣出來的還是熱出來的汗,如夢初醒:“好好好,先來壺茶。”
一壺?當這裏是茶館啊,還碧螺春呢。我抄來一個粗瓷海碗,扶著櫃台上的大洋鐵壺,給他衝了碗苦丁茶。
“小心燙,涼涼再喝。”我看他迫不及待地樣子,還是好心提醒了一下。他縮回手,感激地看著我。我瞄了瞄他敞在太陽地的洋車,用眼神提醒他該走了。他裝作沒看見,又拿起筷子攪起麵來。
我翻了個白眼給他,也沒有其他辦法。等他喝完茶再說吧,也不能讓他在太陽下曬死渴死啊。看老板忙著和教員聊天,我把那本國文課本拿上櫃台,壓在賬本下麵,無聊地翻開一頁。
沒等我緬懷逝去的風花雪月,一聲叫罵就把我生生拉了回來。要飯的孩子們應聲一哄而散。我合上書頁,心裏暗罵。隔兩天不來攪合一回,還真怕別人拿他們當好人了。
“他媽的那個裏洋車?啷個亂停啊。”一個傻大黑粗的警察用警棍輕蔑地捅捅洋車的帆布,另一個三角臉的拎著警棍,皮帶胡亂掛在肩上,脖子上,吊兒郎當地晃過來,一屁股坐在布篷下。
新麵孔。我不著痕跡的往櫃台裏縮,低下頭。
老板立即諂媚地上來招呼,兩人把他擋開,叫喚著問誰的車。
“官……官爺,是我的。我馬上拉走。”拉車的點頭哈腰,一副膽小怕事的樣,他說話吞吞吐吐,茶水流了一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