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真正快要見到他的時候,我突然停止了腳步。他的病房離我不過幾步之遙,我卻沒有了上前的勇氣。
宋鬆拉了我兩次,見我的腳步突然灌鉛,便低聲問我:“沒有勇氣見他了?”
我點了點頭,淚眼朦朧。他歎了一口氣,他說:“勝男,你調整好狀態再去見他,要不然他見你哭,更難受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抬頭望不見天,如果望得見,我真想問問上天一切都是為什麼?
正在此時,曲歌的母親顫顫巍巍地從病房裏走了出來。幾年不見,老太太原來的神采奕奕已然不見,老伴走了,唯一的兒子突然身患重病,饒是她再堅強,那根曾經撐得筆直的脊梁骨也壓彎了,背微微地駝著,臉上一臉的愁容。她不經意間抬頭見到我,我亦看著她,幾年的滄海桑田像書一樣一頁一頁從眼前快速翻過。此時,我想她的心情和我的應該是一樣吧?
我率先走了過去,見到她,我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輕輕地喚了一聲:“阿姨。”
她的嘴唇動了幾下,眼睛裏已經熱淚盈眶,手微微地顫抖著,情緒顯得十分地激動。我靜靜地等著她沉澱自己的內心,當然,我不知道她究竟會對我說些什麼。
“勝……勝男,你來了啊。”她一開口,兩行淚便從眼睛裏流了出來。天知道這個老太太,在這幾年裏承受了多少。不然怎麼會在再次見到我的現在,如今百感交集。
我扶住了她,那一刻我不想多說什麼,伸手一攬,把這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攬進了懷裏。然後,我哭了,她也哭了。什麼都不用多說,這幾年,難道有誰過得容易麼?
情緒激動了之後很快又沉澱了,我們都經曆了太多太多,她拉著我的手說:“孩子,你來了就好。他一昏迷就喊你的名字,我……我也一直在想,當……當初我是不是做錯了?”她的聲音再度哽咽,最後一句話已經說不出來。
當一個老人在你麵前問她是不是錯了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像是靈魂被狠狠抽了一鞭一樣。哪怕錯的不是自己,都會渾身的五髒六腑都為之顫抖一下。當看到一個原本家庭祥和安寧的老人被折磨得需要拷問自己對與錯的時候,哪怕她曾經再多的錯,你都會覺得這一切對於她而言還是太過殘忍。
我拉著她的手,蒼白地安慰了幾句,我一向最不擅長的就是安慰。她擦幹了眼淚,開始對我訴說自曲歌生病以來她的種種無助和絕望,我明白在我麵前的這個老太太,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精明無比、處處算計的她,兒子的病已經將她的精神壓垮。此刻,她需要的或許並不是我,而是一個恰當的、能夠聽她訴說這些、還能夠了解所有緣由、並且能夠對她報以同情的這麼一個角色。
我聽得心一陣陣地發緊,臉上的淚已經風幹,心卻愈發地冷靜起來。我聽完了她的敘述,和宋鬆默默對視了一眼,我對她說:“阿姨,我進去看看他。”
她這才放開我的手,用手絹擦拭著自己的眼淚,對我說:“好,你進去吧。”
我站了起來,毅然地看著那一扇緊緊關著的門,終於鼓起了勇氣,推門而入。印入眼簾的,不再是從前那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他麵黃肌瘦、形同枯槁地躺在床上,見我進來,瞳孔張得很大,臉上的肌肉已經全無,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皮依附在骨頭上。幾個月而已,才幾個月而已……
我奔了過去握住他的手,始終保持著微微笑的幅度,盡管我的心都在滴血。
“嗯,我知道你累,你別說話,你聽我說。”我見他幾度欲言又止,連忙對他說道。
他深深地看著我,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來握我的手,我知道我的出現對於他而言有多麼重大的意義。
“我來了,我來了,我一聽宋鬆說就來了。”我輕輕地呢喃著。
他望著我,一開口,聲音再也不似從前那般洪亮,他用我足以讓我心碎的聲音說了一句我對他說過的詩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
緊接著,他的眼角便溢出了一行淚水。我聽得簡直斷腸,卻謹守著和阿姨的約定不哭,隻是用力地握著他的手:“會好的,放心,你會好起來的。有我在。”
還能再說什麼呢,說什麼都顯得蒼白。和他對望了一陣,我再也無法忍受地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徑直去了醫生的辦公室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