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這一夜,盧般的日子還會象手中的角尺般規規矩矩,象墨鬥拉出的黑線般清晰平直,一條閉著眼都能看到頭的人生路,這次偶然事件改變了盧般,盧般則改變了另個人的一生。
雪將下未下,盧般把獨輪車停在承慶殿外,帶上工具走進大殿,新造的殿宇最怕雪凍,盧般要提前做好防護。
承慶殿是為了慶祝大魏的世宗皇帝登基而建,據說是那個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太史令李道淵所建議,取承前啟後,普天同慶之意。耗時兩年,經過七次改動方始落成,世宗皇帝將在正月十五上元節時駕臨承慶殿祭天祈福,工部派專人日夜輪值照管大殿,以免出現紕漏,盧般不但參與了前期建造,同時還是後期為數不多被留下照管的工匠之一。
承慶殿的位置很獨特,在浩如林海的大內東南角另辟蹊徑,轉過去就是通往皇城宣武大街的宣武門,此時城門下的士兵正嗬著凍僵的手指,不斷跺著冰冷的雙腳,在心裏咒罵著不近人情的鬼老天,凍得越狠心裏的怨氣便越發的火燒火燎。
承慶殿前是一條筆直寬闊的長街,盡頭處曲折通幽,兩邊錯落的宮門裏住著的不是新皇的三宮六院便是老皇帝的生前寵妃。
和鳴宮毫不起眼的龜縮在眾多宮殿裏,外表看上去一樣的漆黑寧靜,無聲無息。
主殿內,鎏金枝形燭台上的數十根巨燭把殿內照的通明,熊熊燃燒的大炭爐和熱烘烘的地龍使得殿內溫暖如初夏。窗戶上厚厚的綢褥不止保持了屋裏的熱度,也讓屋裏的明亮沒有泄露出去絲毫。
“怎麼還不出來?”
輕聲細語的女子難掩話語中的憂急如焚,她雙手捧著圓滾滾的肚子,秀美的蛾眉輕輕皺著,語氣表情惹人愛憐。
她身後站著一個相貌酷肖的女子,扶著她的肩膀安慰道:“這事怎麼能急的來,一切有白老娘呢,放心吧。”
一個健壯魁梧的中年婦人在她身前忙碌著,把喜褥、綢布、木盆、木碗、木鍁、木刀一一備好,查看了炭爐上燒著的熱水和以備不時之需的各種藥湯,在婦人身後緊跟著一個年紀不大的宮女,默默給她打著下手。
女子回頭看了一眼,吞吐道:“姐,你說……不會有事吧?”
“不會。”女子答的快速果決。
身懷六甲的女子收回目光,兩人都看向麵前鳳榻上的女人。
榻上同樣躺著一個即將臨盆的秀眉女子,她的臉色蒼白,一道粉紅色傷疤蜿蜒在右頰上分外醒目,使原本嬌美的容顏顯得楚楚可憐。女子左右張開著雙腿,碩大如鼓的肚子不停起伏著,她緊皺雙眉,牙齒咬著發青的下唇,表情極為痛苦。
“鸞兒,痛就叫出來吧,放心,不會有人聽見。”坐著的女人強忍著被抓的生疼的雙手,任由榻上的女子緊緊握住,大概她不叫出來自己就要叫了。
“對,鸞兒,別忍著,喊出來或許好受些。”被稱作姐姐的女子附和道。雖然她也毫無臨盆的經驗,但她看出來鸞兒正在經曆怎樣的劇痛,從妹妹被抓的骨節青白的手指就能體會一二。
叫鸞兒的女子沒有回答,她的全副精力都用在和肚中的小冤家抗衡上,大概是提前感受到了人世的苦難和黑暗,迷戀著母親溫暖安全的身體遲遲不肯露麵。
白老娘走到床前看了看,說道:“頭快露出來了,娘子再用點力,別忍著,把力氣全用到肚子上,生孩子是咱們女人的苦事,也是咱們的樂事,鬼門關走一遭兩世為人,從此就多了一個心頭肉,人世又多了一個好兒郎,這可是咱們女人最驕傲的事情。”
白老娘邊輔助邊給鸞兒鼓勁,正和小冤家鬥的難解難分的鸞兒沒心思聽旁人說話,也沒力氣回答,隻是在每一次用盡氣力後都會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蒼白的麵孔因過度憋氣而泛起嫣紅,額頭汗出如漿。
時間在悶熱和煩躁中緩慢度過,坐在椅中的美豔女子看到鸞兒生孩子如此痛苦,恐懼的望了眼自己的肚子,很快,也許明天,躺在床上的人就會換成自己,到時能否象鸞兒一樣無畏而堅韌,承受的住這種煎熬,她不敢想象。
身後的姐姐仿佛心有靈犀,輕輕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摩挲著,低聲道:“麗娘,別害怕,每個女人都會經曆這一次,不會有事的。”
麗娘的沉默讓女人的安慰落入空洞,幼時的陰影早就在兩人心裏生根發芽,窮困老道士的話言猶在耳:
“兩位小娘子心地善良,麵相富貴,將來的造化必深不可言,唯有這位小妹妹,唇緣生痣,命數寡薄,乃短命之兆,切記切記。”
女人小小年紀聽到此話怒不可遏,把本要施舍給臭道士的饅頭扔在地上,拉起妹妹就走,老道士撿起地上的饅頭咬了一口,嗬嗬的笑聲空曠刺耳。
女人向魁梧的婦人問道:“白老娘,一切正常吧?”
白老娘手中不停,擦了擦鸞兒臉上的汗水道:“小娘子體格嬌小,又是頭胎,一時困難倒沒關係,隻是……”
女人心裏一緊,白老娘欲言又止,弦外之音定不會是好話,她沒有問隻是下麵是什麼,用清淡的語氣道:“正常就好,一切有勞白老娘多多費心了。”
白老娘忙道:“應該的應該的,若沒有娘娘的照應,前年那件事就要了老身的賤命了。”
床上的鸞兒這時呼吸急促,麵色潮紅,白老娘皺緊眉頭,從爐上拿起一碗參湯給鸞兒強灌下,口中不忘叮囑:“娘子再用點力,馬上就出來了,屏住氣把力用在腰腹上。”
麗娘能明顯感受到鸞兒最後關頭的孤注一擲,手指如鐵鉗般抓的她生疼,仿佛鸞兒的疼痛從指間傳遞給了自己,她是在替鸞兒分擔著痛苦。
隨著一聲嬰兒清啼,白老娘歡喜的聲音讓三個精疲力盡的女人神色一鬆。
“恭喜娘子,總算出來了,是個胖小子。”
白老娘手腳利索的剪掉臍帶,給嬰兒洗浴包裹,吩咐宮女抱到塌前給三位主子瞧看。
麗娘終於從鸞兒手中騰出被抓的青紫的雙手,本欲伸手接過嬰兒,擔心被鸞兒看到手上的抓痕,遲疑不決。
姐姐似乎感受到妹妹的心思,不等她開口便主動從宮女手裏接過嬰兒,逗弄了兩下,剛出生的嬰兒小臉皺皺的,隻一雙眼睛烏溜溜轉動,顯得甚是可愛。
姐姐彎著腰,把嬰兒放低給妹妹和筋疲力盡的鸞兒細看,白老娘在旁邊恭維道:“瞧瞧阿郎這模樣,肥嘟嘟白乎乎的,活像個瓷娃娃,將來定是福大命大的主兒。”
大概見慣了比眼前小家夥更醜的嬰兒,在白老娘眼裏這模樣就算長的俊俏了。
鸞兒此時活像垂死的病人,想伸手抱一抱小家夥,卻連抬一抬胳膊都不可得,無奈的看著繈褓中的小家夥,溫柔的眼神裏滿滿的愛憐和歡喜。
小家夥吐著粉嫩的舌頭,細小的脖頸還不足以支配碩大的頭顱,隻能努力睜著眼睛,好奇的東張西望,生下來時短促的哭叫一聲後便再無動靜。
鸞兒貪婪的看著嬰兒,許久不曾眨眼,見抱著嬰兒的女人一直保持著半彎的姿勢,心裏頓感歉意,輕輕喘息道:“慧娘,可以了,這次多虧你們姐妹,不然我真……”
這時白老娘的低叫打斷了她:“真的還……還有一個,老天爺,我老婆子接了半輩子生,這還是第二次碰到。”
上次還是七年前的事,那個孿生子接生時被互相臍帶勾扯,胎位逆轉,最後母子三人俱亡,所以一般人家多把身懷二胎視為不詳凶兆。
鸞兒抬起全無血色的麵孔,露出一絲慘笑道:“慧娘,真讓你師父說著了。”
慧娘臉色鎮靜如常,回了鸞兒一個溫暖的笑容道:“還好提前問過師父,配了一副‘順宮湯’給你,渠兒,把那碗順宮湯端過來。”
麵容文靜的宮女聞言,從爐子上端起一隻白玉碗,慧娘把嬰兒放到鳳塌內側,接過碗坐到床邊,抬著鸞兒的脖頸緩緩喂她服下。
鸞兒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餘力支撐下去,忍了忍還是道:“如果……如果我不行了,你們一定要幫我保住腹中孩兒,萬一……”
麗娘忙打斷道:“沒有什麼萬一,你就好好的把孩子生下來,一切有我們呢,你省著力氣別說話,我們還等著另外一個小侄兒呢。”
鸞兒張嘴還想說,下體突然陣痛傳來,她立刻咬住嘴唇,再顧不上叮囑。慧娘倒不在意鸞兒的生份,畢竟鸞兒從小就在府上做婢女服侍她們一家,雖然嫁給了大哥,仍然是個妾侍的身份,謙卑之心從未改變。
一炷香時間過去,鸞兒的力氣早被陣痛和收縮消耗得一幹二淨,第二胎遲遲不見動靜,白老娘急的汗透重衣,裏外幾層衣襟都扯了個半開,露出裏邊碩大肥白的胸脯。
看到鸞兒臉色灰白,嘴唇全無血色,麗兒焦急的問道:“白老娘,怎麼還沒有動靜?鸞兒怕支持不住了。”
白老娘喘了口氣道:“頭哥兒占了個好位置,這個孩子被擠到一邊,橫在了肚子裏,我正幫娘子順理位置,生孩子啊急不來的。”
慧娘把嬰兒輕輕放到床上,重新接了碗參湯,撐起鸞兒的頭頸,此時鸞兒神誌昏沉,全憑著一股心勁在支撐著,慧娘呼喚幾次不見應聲,索性用手指撬開牙關,把參湯一點點灌下去,倒有大半順著嘴角漏在外麵。
慧娘附在鸞兒的耳邊,用小聲喊話的方式道:“鸞兒,你醒醒,孩子還在肚子裏,再不生出來就危險了,你的命也會不保,你要我大哥含恨九泉嗎?”
“不……”鸞兒急促的吸了一口氣,她仿佛看到自己的丈夫站在跟前,正用鼓勵的眼神微笑的看著她。
“不,我要生下來,死……也要……生下來。”鸞兒雙手抓緊兩側的棉被,不斷大口的吸氣,再快速從口中吐出,這是方姑特意傳授的在生產時的吐納。
空氣緊張的讓人窒息。
麗娘伸手抹掉臉上的一片冰涼,不知道何時竟淚流滿麵,床上的鸞兒讓她感同身受,相比之下,身份敏感的鸞兒其實比她更為無助,對生產的恐懼帶來的陰影此刻完全籠罩了她,加上連日來獨孤一門所遭遇的劇變,身心疲累加上身懷六甲讓本就柔弱的她此刻坐在椅上都有一種隨時可能暈倒的昏眩,她一直強忍著,生怕給她們添亂。
白老娘幫人接生了十四年,遇到的危險無數,但從未象今晚心驚膽戰,在皇宮裏做著秘而不宣的接生本身就讓她怯懼,還遇到個懷著孿生子的小娘,倘若出了什麼差池,她都不敢想象後邊會發生什麼。
緊要關頭遽然響起的敲門聲嚇了眾人一跳,慧娘走到門邊,聽到外麵人叫了聲“娘娘”,快速拉開門閂。
一個慌急的宮女衝進屋內,來不及把門掩上,便快速施了一禮道:“娘娘,陛下往咱們院子來了,本來要往瓊妃宮裏的,不知道怎麼突然折了過來。”
麗娘驚道:“不是說陛下今晚在福寧殿就寢嗎?定是那劉彩兒從中作梗,怕是讓她聽到了什麼風聲。”
這會兒再探究緣由已經於事無補,事到臨頭別無他法,隻能盡量遮掩,但陛下能被瓊妃說動,五更天還趕來和鳴宮,不可能輕易就被打發了去。
本想靠麗娘的身子來遮掩,但此時她的肚子尚風平浪靜,鸞兒卻到了不生即死的生死關頭,榻上還躺著一個要命的小“人證”,一個處理不好可能獨孤氏就真的後繼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