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聽了,似乎也靜心思量了一番,那雙沉沉眼眸裏湧起對往日歲月的眷戀來,然而說出的話,卻全然不是麵上表露的那樣。
“幹爹進宮,今年正滿五十年,五十年一點一滴積累,才走到今兒。兒子很想在幹爹跟前盡孝,也多番提醒過幹爹,萬事留一步,才好有回身之地,可惜幹爹不聽兒子的。如今上頭下了手諭,兒子正是念著幹爹多年教導之恩,才向皇上討了恩旨,由兒子來處置這件事。”他說著,回身在一旁坐了下來,“兒子是為顧全幹爹顏麵,幹爹別錯怪了兒子,也別叫兒子為難。要是換了旁人,哪裏容得幹爹走到這沙田峪來,早在前頭鳳鳴關,就把事情辦了。”
這麼看來,太極是預備打到底了。梁遇的心狠手辣他早就知道,以前尚覺得這把刀用起來趁手,這會子看看,刀有了道行,成氣候了,再也不聽你的使喚了。
汪軫擱在膝上的雙手虛虛攏起了拳,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燈影下顯得有些猙獰,“咱家知道,內閣彈劾的那些案宗,少不得你推波助瀾。好小子,咱家是養虎為患,反咬了自己的脖子。”
梁遇依舊恭敬,在椅上微欠了欠身,謙遜道:“全賴幹爹教誨。”
他倒坦然,汪軫一時窒了口,良久才道:“這件事,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梁遇很遺憾模樣,緩緩搖頭,“幹爹在宮裏伺候多年,應當明白咱們的難處,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麼,誰讓咱們是聽差辦事的。這回要幹爹命的是皇上,縱是兒子有心,也救不得幹爹。”
汪軫不由譏嘲,“皇上的意思……你是皇上大伴③,平素最親近的,這樣交情,你要真有那份孝心,皇上未見得不叫我致仕頤養。”
梁遇果然不說話了,隻是似笑非笑看著他,隔了半晌道:“幹爹一向爽快,早前也常教導我,吃咱們這行飯的,攬得了權就要下得去狠手,幹爹忘了?”邊說邊站起身來,曼聲道,“時候差不多了,幹爹上路吧,我也好回去交差。”
汪軫知道大勢已去,自己喪家犬般出逃,到了離老家二十裏的地方折了,也算歸了故裏。隻是最後毀在自己調理出來的人手上,像個諷刺的笑話。
他抬頭看向梁遇,灰敗的臉上肌肉不住痙攣,“你還記得咱家的話,很好。不過光記得這句可不成,還有另一句更要緊的,你也該放在心上。咱們這號人,幹的本就是竊權的勾當,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你今兒這麼對咱家,明兒自有人也這麼對你,初一十五輪番做東,這是咱們的命。”
梁遇原要出門,聽了他的話微微回了回頭,滿身平金繡蟒,在燈火中折射出細碎的輝煌。他牽了下唇角,淡然道:“幹爹今日種種,教會兒子一個道理,既要登高,就要管得住嘴。我和您不一樣,我沒有收幹兒子的癮兒,您下輩子要是還托身太監,千萬記住這個教訓。”
他提袍邁出門檻,再不管身後憤怒的咒罵,昂首吩咐:“送汪大人一程。”
番子領命,如狼似虎撲了進去,隔著窗屜子看,一左一右生拽綾子,那情景投在桃花紙上,如同一幕皮影戲。
人啊,一輩子大夢一場,糊裏糊塗地來,無可奈何地去,真是半點意思也沒有。他歎了口氣,從袖底抽出帕子掖了掖鼻子,轉頭看外麵天色,星月俱滅,隻有一盞白紗燈籠高高懸在桅杆上,照出細雪紛飛的夜。
千戶馮坦上前道:“大人,看樣子今兒是走不脫了,卑職讓驛丞預備幾間上好的客房,大人好好歇一晚,明早再趕路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