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鬱金香發芽之前(1 / 3)

瓦比娜身後帶了四個小女仆,目不斜視走到水井旁。她兩片厚唇微微撅著,背挺得筆直,豐滿的胸脯像船首像一樣驕傲的聳立著,看起來威嚴而有派頭。看到她走過來,聚在井邊等待的幾個仆人隻好恭恭敬敬退開,把打水的優先權讓給這位柏園首席女仆。除卻打水,挑選胭脂水粉、日用布匹、指揮廚房加餐、派男仆出門購買雜物等項目,瓦比娜都占有絕對的優先權。

海雷丁沒有正妻,後宮的女人們理論上地位平等,但受寵與否卻決定了實際待遇。比如住在主人寢殿的妮可夫人——柏園傳出的命令等同於主人開口,當然必須得到優先處理!

瓦比娜盯著四個小女孩兒把水瓶裝滿,走時撇到杏園的女仆茜迪走過來,立刻熱情地招呼一聲:“日安,問候您的主人貝薇安夫人!她的琴聲依然那麼動人!”

“日安,問候您的主人妮可夫人。”茜迪點頭招呼,臉上卻沒一點高興的意思。貝薇安是伊茲梅爾省長官送來的,以美妙無雙的琴技揚名,她早聽聞元帥喜歡音樂,本以為能得到寵愛,誰知進園兩個月,連海雷丁的床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前幾天貝薇安得仆人提醒,專挑夜深人靜時跑到柏園附近的水池旁練琴,目的當然不是增進技藝。

瓦比娜當麵戳破對方的小心思還不算完,繼續雪上加霜道:“真希望我們妮可夫人也有這麼多閑工夫練琴!可憐她身體弱,主人還要夜夜寵幸,白天也抱著不離手,連睡個整覺的時間都沒有呢。”

“是嘛,那、那可真令人羨慕……”

眼見茜迪的臉色越來越青,瓦比娜心中更是得意,“前些天聽到貝薇安夫人的琴聲,主人也給妮可夫人買了琴,每天親自教導她,夫人進步很快,主人時常誇她聰明有天賦!”

幾句話對敵人造成毀滅性打擊,瓦比娜估計晚上不會再聽見有人在牆外彈琴了,才打了招呼,心滿意足的昂首走掉。

瓦比娜編造的故事七分真三分假,但隻要能打敗潛在競爭者,誰又在乎真相如何呢?

與此同時,柏園的大露台上確實斷斷續續的傳出些樂器聲響,其節奏的雜亂無章,起伏的沒頭沒腦,實在讓人不忍卒聽。

“夠了!一隻猴子學這幾天也比你彈得好!”海雷丁從起床開始忍受了數小時的魔音入腦,耐心終於告罄,喝令彈琴者立刻住手,“這動靜還沒船上開飯時廚子用大勺敲盆兒的聲音好聽!”

一個黑眼睛女孩兒身穿飄逸的希臘長袍,靠著椅背坐在一架龐大的落地豎琴旁,背景是伊斯坦布爾海峽壯闊的景色,乍一看頗有油畫意境。可惜她胳膊僵硬,五指呈爪狀懸停在琴弦上,一瞧就是新手中的新手。

尼克受了船長嚴厲的批評,委委屈屈地道:“特裏奧好歹有兩隻手,我隻有一隻啊。”

“我見過隻有一隻腳的藝人彈奏長篇聖人傳說,這跟手腳沒關係,純粹是樂感和天賦……”海雷丁頓了頓,煩躁地擺擺手,“無聊的話可以看書、下棋、玩玩具,找吟遊詩人或者耍雜技的來表演也行,你非要練什麼琴呢?”

尼克幾天前不知怎麼心血來潮,一定要學彈琴,還指明要穿希臘式長裙演奏那座裝飾用豎琴。海雷丁知道小孩子往往三分鍾熱度,也沒費工夫找琴師授課,他自己是魯特琴高手,別的撥弦樂器也能玩幾下,教尼克這樣的新手是綽綽有餘。

誰知尼克練武天賦雖高,音樂天賦卻奇缺,一隻笨爪子摳來撥去,音調還沒認全,倒把琴弦弄斷好幾根。海雷丁臉上掛著一道斷弦劃過的血痕,隻得承認尼克是他的調教史上前所未有的失敗。

尼克心裏也很煩,她本來就不在乎船長有幾個姘頭,會唱歌還是會跳舞。可人不能沒有職業道德,既然做了這份工,就不能辜負工錢,該努力的不能偷懶。

眼見彈琴沒有前途,她試探著問:“要不然,我改學唱歌?”

“要唱等我出門的時候唱!”海雷丁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把尼克從琴架拖到沙發上,往她嘴裏塞了一枚整個的蜂巢糕。

“我寧願你這張嘴巴從早到晚不停吃,也不要來禍害我的耳朵!”

尼克猛嚼點心,心想光吃不幹活自然最棒,可為什麼瓦比娜教過的取悅方法,每一個都不管用呢?從她嘴裏發出來的聲音,好像隻有地點在床上時船長才喜歡。

“床長……”尼克兩腮鼓起,含混不清地說:“吾彈得不好聽,那你彈給吾聽。”她用力咽下點心,清晰地點了劇目:“我要聽奧德賽刺獨眼巨人,還有長蛇頭發的怪女人,還有……”

“你做夢!”海雷丁青筋暴跳,不悅地道:“從來都是別人彈琴給我聽,你當我是講故事的藝人呢!”

尼克充分發揮無賴粉絲的本色,一條細白胳膊勾住海雷丁脖子,黏糊糊地粘上去,不要臉地使勁恭維:“可是船長比一百個唱歌的吟遊詩人加起來都帥啊!”

“小兔崽子一邊兒玩去!”

“不,是一萬個加起來都不如!聲音又低沉又好聽……”

“你是吃錯藥還是嘴巴抹蜜了?”

“剛剛吃了塊蜂巢糕嘛……”

海鷗鳴叫著穿過伊斯坦布爾海峽,黑柏樹的枝葉在海風中婆娑起舞,陽光穿透樹冠,在彩色馬賽克地板上留下斑駁跳動的光影。過了好一陣,露台上終於傳出陣陣美妙樂聲,魯特琴特有的滄桑曆史感如海浪般一波波推散出去,其水準與前一個演奏者天差地別。

後宮的時間流動仿佛比船上緩慢多了,除了頻繁更新的衣服和菜單,每一天和前一天都沒什麼差別。海雷丁時常參加各種宴會活動,一出門就是大半天,維克多又去什麼醫學院進修,除了每五天一次的探診,幾乎從不在白色宮殿出現。

打牌鬥嘴都沒有對手,尼克突然覺得這些時間多的令人厭倦,吃穿不愁曾經是她最大的理想,可真正過上這種生活時,她卻感到莫名的空虛,似乎餘生都沒什麼好做的了,隻要躺在那裏,仆人會準備好一切。

這天上午,海雷丁慣例出門檢查船隊的保養狀況,當他穿好衣服準備走下台階時,不知怎麼突然想回頭看一眼。這一眼過去,輕捷的腳步立刻就緩了下來。一雙黑幽幽的眼睛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尼克像隻被主人遺棄的小狗,臉上滿是失落。

帶她一起去吧,一個聲音在海雷丁心裏響起來。下一輪戰爭大概幾個月內就會爆發,他要離開伊斯坦布爾很久,帶上她,把她放在阿爾及爾人號的臥室裏,無論是航行還是開戰,她都始終跟在他身旁,吃同一個盤子裏的食物,睡在同一張床上,在同一片空氣裏嗅硝煙和炮火的味道。

海妖怎麼能離開大海和船呢?

拳頭在身側一鬆一握,海雷丁怦然心動,似乎馬上就要被這個聲音說服了。可另一個冰冷理智的聲音響起來:不,你不能帶她去。就算維克多在船上,她的身體也不再適合長途旅行了。海妖的稱號名存實亡,留下這個可憐的孩子,難道你還想讓她迅速死掉?